王國維特別欣賞歐陽修的「玉樓春」,說它「於豪放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這樣的評語很清楚,很簡單,有說等於沒說,因為大家都會同意,卻不見得了解。讀者想知道的,它偏偏不說,這就是中國古典文學批評好玩的地方。而事實上,我們有必要對於「玉樓春」的「沉著」作較深度的理解,否則,事實證明,光是王國維式的極簡主義賞析,並無助於使讀者在面對人生時,真正能有多一分的沉著。
「玉樓春」共有八句,結構單純,整首詞如下: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換新闕,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東風容易別。
這是一首寫離情的詞,但是,擅長寫男女私情的歐陽修,於此詩中發現他自己超越了特定經驗,而置身於一種心靈通相中。傷春、惜春與其說是「此恨不關風與月」,或是跟特定的刻骨銘心的情愛關係無關,毋寧說它是一種隱喻,愛情的隱喻。
愛到深處,人們會發現,那裡頭有著一種無以言說的痛苦。這痛苦的本質在於,首先,完美的愛情境界非常短暫,難以長久維持。其次,我們無法不發現,寄望於愛情中找到滿足的我們,於實際愛情關係中得到的最深且佔最久時間的經驗,是跟滿足玩捉迷藏,而它是那麼難以捉摸。以致漸漸地,我們會開始問,我到底想要什麼?而我所愛的你又是什麼樣的人?你能保證能使我滿足嗎?而你又有何求於我?
這樣的經驗或狀況累積多了,我們會逐漸了悟,原來問題癥結不在於特定的對象或情境,而是我們的心靈本身──心靈在本質上就是無法長久處於穩定感覺滿足的狀態的。在這之後,一般人會步上材米油鹽、養兒育女的單調、無感卻實際的人生常態。但是詩人不同,她/他執著於追求心靈的至福,並因此而一再經驗著劇烈的痛苦,由於她/他的心靈沒有裹上一層硬繭。
是這樣的詩人,在發現「此恨無關風與月」時,會連帶發現「人生自是有情痴」。原來,情痴,或對於心靈悸動的熱切期盼,與其對象是可分割的兩碼子事!在這一刻,因情痴而來的恨,由於被意識到「無關風與月」,遂達於絕對的境界。
面對著臻於絕對境界的恨,詩人的處理方式不是棄絕紅塵,而是相反的,「看盡洛城花」,讓自己遍歷美的種種面貌,並且透過一次次的美與愛經驗,將無以滿足之恨錘鍊為一種可以入詩的、恆常化的美感經驗,於是乎「始共東風容易別」。「別春」的經驗與其說是外在的,毋寧說是內在的;它是一個巧妙的象喻,強有力地詮釋滿足狀態之無以持久,以及滿足對象的週而復始,失而復得,正像春天,年年絕情別離,而又年年多情到訪。這一切,只因慾望的多變與堅韌!
有了這一層領悟,詩人得以保持敏銳易感,而又不致淪入可怕的絕望深淵。就是這樣的心靈折騰與轉化,贏得王國維讚嘆:「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