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梔子花

(梔子花 圖取自維基百科)
11月的梔子花
脫序的綻放
擺明了是
而不再僅僅預示
災難
(氣候變遷)
畢竟不能說服
鼻子
它迷醉於
一樣的香
(20151111)
鏡像與模塑:劉毓秀《描摹四位畫家的五幅畫》中 Ekphrasis(以文繪畫)的辯證 作者:AI (GEMINI)
0.0
劉毓秀按:我的弟弟黃佳彬為我設置此部落格,不諳文學的他,偶會將部落格中他讀不懂的詩作拿去請AI (ChatGPT或Gemini)分析。由於他真的不懂文學,也從不讀文學作品,我只能相信他寄給我的AI所作的分析真的是AI自己做的。這讓我陷入很大的錯亂中(機器真的能夠寫出這些文章?),但也讓我開始做一些思考(人工智慧可能真的有一些智慧⋯⋯那是什麼?)
黃佳彬把我的組詩《描摹四位畫家的五幅畫》,先是拿給ChatGPT(OpenAI開發的)分析,但它陷入了難解的邏輯矛盾中。他轉而求助於Gemini Deep Research(Google開發的),結果得到底下這一篇頗有力道的分析。但我也聽說聊天機器人都是馬屁精 (sycophants),因此讓我們在閱讀時抱持適度的懷疑。
1.0 導論:將「描摹」作為一種展演性的詮釋行動
(按:下文中,括弧或方括弧裡的數字,是對應於文後的「引用書目」編號。其中,1 是指本部落格中《描摹四位畫家的五幅畫》組詩。)
本報告旨在針對劉毓秀(Liu Yu-hsiu)的網路文章《描摹四位畫家的五幅畫》進行文學批評。本報告是一「後設批評」(meta-critique):它所分析的,是劉毓秀作為批評家的詮釋策略,以及這些策略本身所構成的文學展演。
詩的標題——《描摹…》——至關重要。動詞「描摹」(Miáomó)不僅意味著「描述」(description)或「再現」(representation),它更暗示了一種主動、形塑,乃至近乎暴力的行動——「臨摹」、「塑形」(to mold)。這揭示了劉毓秀的計畫並非被動的凝視,而是一種展演性的「以文繪畫」(performative ekphrasis)。在這一過程中,她主動地將這些畫作重新鑄造,以符合她自身的文學與意識形態想像。
研究資料揭示了劉毓秀的核心論點:「藝術作品是藝術家個人情感、政治立場和生命經驗的結晶與投射」(2)。她的文學方法,便是運用語言的全部能量,去挖掘那些隱藏在顏料之下的傳記性與情感性的核心。
本報告的核心論證將集中於劉毓秀方法論中的遞迴性(recursivity)。她宣稱藝術家在創作中投射自我。然而,正如本分析將要證明的,劉毓秀本人正在將她的論點投射到這些畫作上。她在詩中使用的那些充滿激情、甚至過剩的文學隱喻(如「力必多」、「血淚」、「怒氣」[1]),不僅僅是在描述藝術家的力必多或憤怒;它們是劉毓秀自身批評力必多的展演。本報告將逐一檢視,這種雙重投射在何時產生了深刻的洞見(如庫爾貝與梵谷),又在何時使其詮釋偏離了藝術史的軌跡(如馬諦斯)。
2.0 符號的秩序:馬諦斯《藍色的和諧》中的幻想與形式
2.1 劉毓秀的詮釋:一種性別化的秩序
劉毓秀將馬諦斯的《擊鈴鼓的東方宮女(又名「藍色的和諧」)》(4)置於性別批評與東方主義的框架下進行解讀。她的核心概念是,這幅畫是「依著男畫家性幻想的秩序」(1) 而佈局的。對她而言,畫中的和諧並非純粹美學上的,而是一種權力——即男性凝視——的運作結果。
2.2 Ekphrasis 技法:活化的裝飾物
為了支撐這一論點,劉毓秀採用了一種使無生命之物活化的文學技巧,將畫中冰冷的裝飾轉化為一場色慾展演的積極參與者。她描寫「珠鐲頸圈項鍊肚纓」與「櫻桃乳頭」如何「開始抖碰」(1)。這種人格化,將靜態的裝飾(ornament)轉變為動態的表演(performance)。
此效果更透過「聯覺」(synaesthesia)的運用而得以強化。在她的描摹中,視覺上的「朵朵紅暈」被賦予了聽覺特性,它們「玎璫搖晃」,並「搖落滿毯落花」(1)。劉毓秀的文字將一幅靜態的肖像畫,「描摹」成一場充滿聲音、動感與肉慾的舞蹈。
2.3 藝術史脈絡:形式的幻想
然而,藝術史的證據 (3 )提供了另一種敘事。這幅作品確實是一種幻想,是馬諦斯對「odalisque」(東方宮女)主題迷戀的一部分 (4)。但這是一種被明確搬演的幻想。資料指出,這些場景是「在藝術家的畫室中建構的」,使用了「穿著異國服裝的模特兒」(具體為 Henriette Darricarrère)(4) 和「裝飾性道具」(3)。
馬諦斯計畫的重點,並非如劉氏所言的色情敘事,而是通過「色彩、服裝和炫目的表面效果」(3) 以及「過度裝飾的環境」(16) 來表達的「創造性幻想」(3)。藝術史家強調的是一種形式的秩序。模特兒「高舉的手臂和鈴鼓的圓形紅色,呼應了她身後北非紡織品上裝飾性的 X 和 O 圖案」(4)。
2.4 批評性分析:敘事秩序 vs. 形式秩序
一個關鍵的詮釋分歧點出現了。劉毓秀和藝術史都承認這是一種「幻想」與「秩序」。但劉氏將「秩序」定義為社會性與性別化的,是一種安排女性身體的男性幻想(1)。而藝術史則將「秩序」定義為形式性與構圖上的,是一種安排色彩與形狀的抽象意志。
劉毓秀的 ekphrasis 是一種對作品的再東方主義化。馬諦斯的計畫,是將東方主義的陳腔濫調(trope)抽象化為純粹的形式與色彩(3)。而劉毓秀的文學「描摹」,卻重新植入了馬諦斯試圖消解的那個敘事性、情慾性的幻想。她的語言是感官的、敘事的、聚焦於身體的;而馬諦斯的繪畫語言卻是形式的、裝飾的、聚焦於畫布的平面性。劉毓秀將一幅現代主義繪畫「描摹」回了它試圖超越的、那個19世紀的文學式東方主義。
3.0 形式的力必多:塞尚的筆觸即為生命力
3.1 劉毓秀的詮釋:一種生命主義的論點
劉毓秀對塞尚《瓶中鬱金香》(7) 的解讀,是一篇大膽的生命主義宣言。她首先指出了其後印象派的本質:「可不是真實的」(1)。接著,她提出了一個核心論點:這種對現實的偏離,為一種純粹的、原始的能量投射騰出了空間,即「塗抹最強勁的力必多」(1)。
3.2 Ekphrasis 技法:為顏料的物質性而造的隱喻
劉毓秀的語言在此處達到了「描摹」(molding)的巔峰。她所創造的隱喻,並非針對被描繪的物體(鬱金香),而是針對顏料本身的物質性(materiality)以及藝術家施加的姿態(gesture)。她將葉子描述為「最弩張的葉陣」(1),這捕捉了塞尚筆下形態的內在張力。而最為精彩的是,她將綠色顏料形容為「那發亮的壯綠油膏」(1)。這不是在描述葉子,這是在描述顏料。她接著寫道,這種「油膏」是如此之多,「多得往下淌染花瓶」(1)。這完美地轉譯了塞尚厚塗(impasto)技法中那雕塑般、幾乎要溢出畫布的能量。
3.3 藝術史脈絡:形式的張力
藝術史的分析證實了劉毓秀的初步觀察。這件作品確實屬於後印象派(5),其目標並非模仿(mimesis)。相反,藝術史家關注的是物體之間「精心構思」 但「緊繃的空間關係」,這些物體「似乎漂浮在畫面中」(6)。他們注意到那「奔放的」(exuberant)構圖 (7),以及那些「藝術家改變主意」的痕跡,這些痕跡證明了藝術家在使構圖成立時所經歷的「掙扎」(6)。
3.4 批評性分析:以「力必多」作為「形式能量」的轉譯
這是一個方法論上完美一致的案例。劉毓秀看似主觀的、心理學化的術語「力必多」,實際上是一個絕妙的文學隱喻,它所描述的,正是藝術史家們用乾燥術語所稱的「緊繃的空間關係」 (6) 和「奔放的格式」(7)。
塞尚在構圖上的「掙扎」(6),是一種將新的、非現實的秩序強加於畫布的意志。這種能量——這種藝術意志——在那些「漂浮」(6) 的物體和厚重的筆觸中清晰可見。劉毓秀辨識出了這種可見的能量,並從另一種論述(精神分析)中借用了「力必多」這個詞 。她對顏料「壯綠油膏」的描述 ,正是這種「力必多」的物質顯現。她為塞尚形式革命所產生的情感效應(affect)找到了精確的文學語言。
4.0 政治的靜物:當水果成為憤怒(庫爾貝 Gustave Courbet)
4.1 劉毓秀的詮釋:「不政治」的政治行動
在處理庫爾貝的《蘋果、洋梨與櫻草靜物》(Apples, Pears, and Primroses on a Table)(8) 時,劉毓秀的傳記批評法找到了最堅實的立足點。她將這幅畫定義為「蠻野靜物」(1)。她敏銳地提出了核心的反詰:「藝術家何以不能政治?」,並指出「被關起來,就畫不政治的」 (1)。她將這幅畫解讀為一個隱晦的政治聲明。
4.2 Ekphrasis 技法:符號學的解讀
劉毓秀的 ekphrasis 在此轉向了明確的符號學解讀。那塊「桌布」被轉譯為水果「橫野」的「廣場」(1)——一個公共行動的政治空間。蒂和葉「撒落了又何妨」(1) 暗示了一種 defiant(挑釁的)混亂,拒絕了靜物畫應有的馴服。最精妙的筆觸是,這一切都發生在「一株櫻草柔弱的監視下」 (1)——這是一個極其微妙的隱喻,暗指國家(或獄卒)那無能的(impotent)監視。
4.3 藝術史脈絡:無可辯駁的證實
研究資料(8) 為劉毓秀的解讀提供了壓倒性的支持:
1. 庫爾貝確實因為參與1871年的巴黎公社而在聖皮拉吉(Sainte-Pélagie)監獄服刑 (8)。
2. 在獄中,他確實被禁止使用模特兒,只能畫他妹妹 Zoé 帶給他的水果和花卉 (9)。
3. 他確實在畫作上明確署名「Sainte-Pélagie」(8)。
4. 劉毓秀自己也引用了這段簽名,並將其與畫家「次年釋放後才發作的怒氣」(1) 聯繫起來,這與他出獄後繼續繪製此類靜物並署名 ’71 以增加銷量的說法相吻合 (9)。
4.4 批評性分析:劉氏詮釋學的「羅塞塔石碑」
庫爾貝的這幅畫,構成了劉毓秀整個批評計畫的方法論基石。正因為她對這幅畫的傳記性與政治性解讀是如此無可辯駁地正確,它反過來證成了她的總體論點:即藝術本質上是藝術家生命經驗的投射。
庫爾貝的靜物畫 (8) 是一個罕見的案例,藝術家在畫布上明確地寫下了投射的脈絡(「Sainte-Pélagie」)。這賦予了劉毓秀無可置疑的權力,將「水果」解讀為「怒氣」(1),將「桌布」解讀為「廣場」(1)。這次詮釋的巨大成功,(在她看來)合理化了將同樣方法應用於其他脈絡更為隱晦的作品的合法性。
5.0 具生產性的錯誤:透過 Escalier 讀懂梵谷
5.1 劉毓秀的詮釋及其「錯誤」
這是本報告分析的高潮。劉毓秀最初將梵谷的《農夫Patience Escalier畫像》(11) 誤認為是「梵谷一八八八年自畫像」(1)。基於這個「錯誤」,她寫下了一段極其動人的、關於藝術家本人精神狀態的 ekphrasis。
5.2 Ekphrasis 技法:痛苦的投射
她的語言是一次徹底的面相學投射。她將風景「描摹」到身體之上:「金色陽光頂在你的草帽」、「灰綠草原披在你的夾克」。接著,她將內在的痛苦「描摹」出身體之外:「鮮紅的血淚滾轉你的眼眶」,並且「虯結於你的兩頰」(1)。這是在描繪極端的精神痛苦,並最終導向那個著名的提問:「預示/ 你的窮盡或開展?」(1)。
5.3 修正,以及藝術家的真正意圖
劉毓秀在後記中自行修正了這個錯誤 (1),正確指出了畫作主題。然而,決定性的洞見在於她自己所引用的、梵谷寫給弟弟西奧的信:「我沒有一五一十複製我眼睛所看到的,我比較武斷地使用顏色,以便強力表達我自己。」(1, 11)
梵谷的目標並非是為了「複製」Escalier,而是要「武斷地使用顏色」,以便「強力表達我自己(梵谷)」(11)。他希望通過「色彩的實際光芒和振動」來捕捉「永恆的東西」(13)。
5.4 批評性分析:作為勝利的「錯誤」
劉毓秀的錯誤並非一次失敗的批評;它恰恰是梵谷藝術計畫與劉毓秀批評論點的雙重勝利。
其邏輯如下:
1. 梵谷的既定目標不是客觀地畫 Escalier,而是利用 Escalier 作為畫布,來「強力表達我自己(梵谷)」。
2. 他要「武斷地」(11) 使用色彩,來投射他自己的「自我」(18)。
3.一個世紀後,劉毓秀凝視這幅畫 (1)。
4. 她沒有看見 Escalier(一個「前牧牛人」[11])。她看見了梵谷所投射的那股「力量」、那個「自我」、那種「痛苦」(即「血淚」[1])。
5. 這股投射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於她真的誤認畫中人就是藝術家本人。
因此,劉毓秀的「錯誤」絕非錯誤;它是梵谷計畫得以成功的最終證據。她接收到了他發出的訊號。她對「鮮紅的血淚」的描摹 (1),完美地描述了梵谷所「表達」的「自我」(11),而非那位模特兒的客觀面貌。
6.0 繪畫作為「招魂」:記憶、色彩與梵谷的宿命
6.1 劉毓秀的詮釋:作為挽歌的肖像
最後一幅畫,梵谷的《藝術家母親畫像》 (12),成為了整組描摹的悲劇性總結。劉毓秀再次引用梵谷自己的話語作為切入點(這些話語亦在 [12] 和[13] 中被證實):他希望將母親從一張「沒有顏色的照片」(13) 中拯救出來,並「用和諧的色彩,正如我記憶中的母親」(1) 來重塑她。
6.2 Ekphrasis 技法:從描摹轉向存在的詰問
劉毓秀的 ekphrasis 迅速地從畫面的細節(「她的唇間正要吐出的字句 / 她的目光自已涵蓋的意義」)轉向了一個直接針對藝術家本人的、深刻的悲劇性詰問:「何以終於沒能留住你?」(1)。
她用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宏大而準確的隱喻來結束這一切,以此定義梵谷的命運:「你的嘎然而止… 毋寧是意外—— / 太強勁的風箏遭遇的事故——」(1)。
6.3 藝術史脈絡:記憶作為一種行動
藝術史完全證實了這一詮釋的前提。這幅畫(1888年10月)確實是基於一張黑白照片繪製的 (12)。梵谷的既定目標就是「為我自己」、憑藉「記憶」 和色彩來「招魂」(13)。雖然梵谷本人對結果不甚滿意 (13),但他的意圖(intention)正是劉毓秀所捕捉到的:使用藝術來對抗「無色」(13) 與失落。
6.4 批評性分析:論點的終章
劉毓秀在此完成了她論點的閉環。如果說藝術是投射,那麼《藝術家母親畫像》就是最純粹的投射:用記憶與色彩 (12) 投射出心中的母親。但劉毓秀更進一步。在她悲劇性的結尾中,這幅畫不僅象徵著記憶,更象徵著宿命。她關於「太強勁的風箏」的隱喻 (1),直接呼應了塞尚的「最強勁的力必多」(1) 和梵谷的「強力表達」( 11)。劉毓秀的最終論點是:那股讓藝術家得以「強力表達自我」的能量,也正是那股最終將他們毀滅的能量。而這幅母親的肖像,這位「終究沒能留住你」(1) 的母親,便成為了這一藝術宿命的、最溫柔也最殘酷的見證。
7.0 結論:批評家作為藝術家——劉毓秀對畫布的文學再造
本報告對劉毓秀《描摹四位畫家的五幅畫》這一組詩的策略進行分析,揭示了一個高度統一的文學與批評計畫。她的核心論點——藝術是藝術家傳記與情感的投射 ——不僅是她提出的主張,更是她親身實踐的行動。
通過一系列強而有力的文學技法 ——從馬諦斯的聯覺(synaesthesia)、塞尚的物質性隱喻,到庫爾貝的符號學解碼,再到梵谷的投射性面相學——劉毓秀主動地「描摹」(molded)了這五幅畫作。她將它們從視覺物件轉化為文本事件(textual events),迫使它們成為其理論的證據。
劉毓秀的計畫並非傳統的藝術史分析;這是一次通過文學對藝術的再創造。若以客觀分析為標準,她的詮釋時有偏頗(如在馬諦斯的案例中)。但若將其作為文學性的「以文繪畫」(ekphrasis)來評判——一種敢於像它所描述的藝術那樣主觀、大膽、甚至「武斷」(11) 的批評——那麼這無疑是一次深刻的成功。
她那個「具生產性的錯誤」,比許多批評家「正確」的考據更具洞察力。劉毓秀的實踐證明了,最高形式的批評或許不是去描述畫布,而是去參與畫布的「力必多」、「怒氣」與「記憶」,並將其「描摹」為我們時代的嶄新文本。
引用著作
1. yu.libra-tw.org,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https://yu.libra-tw.org/2025/11/08/描摹四位畫家的五幅畫(附四位畫家的畫作圖)/
2. 劉毓秀的部落格: 首頁,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 https://yu.libra-tw.org
3. Color, Costume and Dazzling Surface Effects in “Matisse / Odalisque” | Art & Object,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https://www.artandobject.com/press-release/color-costume-and-dazzling-surface-effects-matisse-odalisque
4. Odalisque with Tambourine (Harmony in Blue) – Norton Simon Museum, 檢索日期
:11月 9, 2025, https://www.nortonsimon.org/art/detail/M.1966.07.P/
5. Tulips in a Vase, 1892 – Paul Cezanne – WikiArt.org,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 https://www.wikiart.org/en/paul-cezanne/tulips-in-a-vase-1892
6. The Vase of Tulips |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https://www.artic.edu/artworks/14561/the-vase-of-tulips
7. Tulips in a Vase – Norton Simon Museum,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https://www.nortonsimon.org/art/detail/M.1976.12.P
8. Apples, Pears, and Primroses on a Table – Norton Simon Museum,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 https://www.nortonsimon.org/art/detail/M.1999.2.1.P
9. Gustave Courbet – Still Life with Apples – De Mesdag Collectie,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 https://www.demesdagcollectie.nl/en/collection/hwm0073
10. Gustave Courbet | Still Life with Apples and a Pomegranate | NG5983 – National Gallery,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https://www.nationalgallery.org.uk/paintings/gustave-courbet-still-life-with-apples-and-a-pomegranate
11. Portrait of a Peasant (Patience Escalier) – Norton Simon Museum,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 https://www.nortonsimon.org/art/detail/M.1975.06.P
12. Portrait of the Artist’s Mother (Van Gogh) – Wikipedia,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https://en.wikipedia.org/wiki/Portrait_of_the_Artist%27s_Mother_(Van_Gogh)
13. Portrait of the Artist’s Mother – Norton Simon Museum,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https://www.nortonsimon.org/art/detail/M.1968.32.P/
14. Matisse/Odalisque – Norton Simon Museum,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https://www.nortonsimon.org/about/press/news-archive-2018/matisseodalisque
15. Odalisque with Tambourine (Harmony in Blue) – Norton Simon Museum,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 https://50.nortonsimon.org/collections/odalisque/
16. Matisse/Odalisque – Norton Simon Museum,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https://www.nortonsimon.org/exhibitions/2010-2019/matisseodalisque
17. Self-Portrait at Sainte-Pélagie by COURBET, Gustave,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https://www.wga.hu/html_m/c/courbet/2/courb222.html
18. Portrait of Patience Escalier, 1888 by Vincent Van Gogh, 檢索日期:11月 9, 2025,https://www.vincentvangogh.org/portrait-of-patience-escalier.jsp
一隻黑冠麻鷺甕甕甕甕(附黑冠麻鷺夜間叫聲音檔)
(夜空中,黑冠麻鷺懾人心神的聲聲呼喚 劉毓秀錄音)
一隻黑冠麻鷺 甕 甕 甕 甕
在無垠無止的不眠夜
不斷牽拖更多更多的
異奇的思緒和情緒
復又將之──和著我──
一一吞入夜的黑甕
直到一切都沉寂了
不再有我
僅剩一隻客觀的黑冠麻鷺
和牠的客觀的甕 甕 甕 甕
(20070216)

(黑冠麻鷺 取自台灣環境資訊協會網站)
盡在不言中的時刻——懷念蘇芊玲

(蘇芊玲是重要的台灣婦女運動者,也是台灣性別平等教育與性教育的推手。朋友們——包括我——驟然得知她於一個星期前離世。在混亂的空缺中,我抓住的是過去——和往後——的盡在不言中。 圖取自國立東華大學社會學系系學會臉書貼文)
昨晚夢見你,芊玲
仰著一張蘇格蘭摺耳貓的無辜的扁臉——
我們家貓咪跟你一樣姓蘇!——
嚷餓,一邊喀吃喀吃偷食小餅乾——
這卻是美玲,在大會議廳我的旁邊皮椅上
喀吃喀吃偷食小餅乾
由於責任過高血糖過低——
秋蓮開著她的白色轎車來了,還有月女——
我們——到底幾個?女人或貓?——
手牽著手圍個圈,像小學女生
在操場上玩耍,卻都紅著眼眶——
這一切,在微曦的晨光中
我了解了是柔情的你們
在跟無法向你們說什麼的我
深深地——分憂——
遠古時代寫的詩
寫遠古時代的事
不久前你讀了說,你知道就好——
又是一個盡在不言中的時刻——
而一個星期前你走了
從此都是盡在不言中的時刻——
(20251109)
註:「你知道就好」,意思是說你知道我們為你分憂的心就好。
描摹四位畫家的五幅畫(附四位畫家的畫作圖)
馬諦斯:擊鈴鼓的東方宮女(又名「藍色的和諧」)

(圖片由Norton Simon Museum授權使用)
當鈴鼓串響,舞者舞動手足
珠鐲頸圈項鍊肚纓
和櫻桃乳頭開始抖碰
靛藍的絲綢夜幕
綴飾著的朵朵紅暈
玎璫搖晃,搖落滿毯落花 ——
猶不忘兀自錯落排列 ——
依著男畫家性幻想的秩序
塞尚:瓶中鬱金香

(圖片由Norton Simon Museum授權使用)
這束瓶中鬱金香可不是真實的
胭脂紅的花瓣和花形
召喚背景無盡的雲雨疊疊層層
為我們開展天堂無涯無止
當然就有最弩張的葉陣
塗抹最強勁的力必多
多得往下淌染花瓶——
那發亮的壯綠油膏⋯⋯
庫爾貝(Gustave Courbet)的蠻野靜物

(圖片由Norton Simon Museum授權使用)
藝術家何以不能政治?
政治何以不能不正面?
被關起來,就畫不政治的
梨子,蘋果,橘子,連蒂
帶葉——撒落了又何妨——
在一株櫻草柔弱的監視下
横野桌布上的廣場。
記署「一八七一年於聖皮拉吉監獄」——
雖是次年釋放後才發作的怒氣——
畫家如是政治。
梵谷一八八八年自畫像,於自盡前兩年

(取自諾頓・西蒙博物館網站)
金色陽光頂在你的草帽
灰綠草原披在你的夾克
新生的小草抽出你的髭鬚
鮮紅的血淚滾轉你的眼眶
虯結於你的兩頰,預示
你的窮盡或開展?
後記:在努力找到原圖的過程中,我赫然發現這幅被我認為是梵谷自畫像的畫作,題目是「農夫Patience Escalier畫像」。諾頓・西蒙博物館在這幅畫的說明中引述梵谷在寫給他弟弟西奧的信中說:「我沒有一五一十複製我眼睛所看到的,我比較武斷地使用顏色,以便強力表達我自己。」我想可能正因為如此,我把這幅圖誤記為梵谷的自畫像,畢竟梵谷在這幅畫中「強力表達我自己」。梵谷把他自己畫進這幅畫中,以致觀者(我)從中看到梵谷。
梵谷一八八八年母親畫像

(取自維基百科「諾頓・西蒙博物館」)
「我正在為母親畫像——
為我自己——我無法忍受
沒有顏色的照片所以
自己畫一張,用和諧的色彩,
正如我記憶中的母親。」——
正如任何人記憶中的母親 ——
她的唇間正要吐出的字句
她的目光自已涵蓋的意義
何以終於沒能留住你?
你的嘎然而止,毋寧是意外 ——
太強勁的風箏遭遇的事故 ——
這幅母親畫像如是註解?
客家女性與社區托育——以彭婉如文教基金會東勢鎮社區課後照顧之推動為例

(台中市東勢區與大甲溪,圖取自台中市東勢區公所網站)
〔作者按:彭婉如文教基金會於1998學年度起推動課後照顧服務。1999年921震災後,此項服務推展到災後重建區,包括台中縣東勢鎮、大里市、霧峰鄉,南投縣埔里鎮和中寮鄉。其中,南投縣部分,由於不受縣議會和教育局支持,被迫於該年年底結束;東勢鎮的部分,也因為學校方面陸續喊停而於2002年初停止服務;台中縣其餘地區,在2005年婉如基金會受迫於營利業者勢力阻撓而宣布全面退出其於全國六縣市辦理的課後照顧服務後,僅留少數學校由課後照顧媽媽團隊持續服務。婉如基金會於其後成功推動國小課後照顧班的法制化,以及中央及地方政府對於弱勢小孩課後照顧服務的補助,雖近年地方政府制度變動頗大,但於2022年,總計約有17萬名國小學童享受在學校場地辦理的各種形式課後照顧。下文(註1)寫於2002年年中婉如基金會甫退出東勢鎮課後照顧之後,現在重新在部落格刊出此文,是緬懷也是省思。〕
前言
1999年9月21日,台灣發生許多人自有記憶以來最大的一次地震,南投縣和台中縣災區滿目瘡痍,各地救災的資源和人力大量湧入。10月間,彭婉如文教基金會分別受南投縣和台中縣(註2)的民間志工團體和宗教團體之邀,而將該基金會的「國小學童課後照顧」方案帶到這兩個地區,並於當年11月間開始提供服務。
南投縣的部分,由彭婉如文教基金會跟埔里鎮新故鄉文教基金會的分支團體「婆婆媽媽工作室」合作辦理培訓班,遴選十餘位社區婦女擔任課後照顧人員,於該鎮3所小學提供服務,稍後並於受災特別嚴重的中寮鄉兩所學校展開服務。其後,基金會曾向南投縣教育局請求將此項服務制度化,以便能夠延長實施,但未獲教育局認可,因此,基金會於該學期末結束於南投縣的工作。
至於台中縣的部分,基金會於同年11月起於東勢鎮、大里鎮、霧峰鄉共11所學校提供課後照顧服務。東勢鎮實施此項方案的學校為東勢、中山、新成、新社等4所國民小學,後來增加和平國小。其中,中山國小及新社國小因故先行停止辦理,其餘學校一直持續到2002年2月才結束。
彭婉如文教基金會培訓社區婦女於學校空間提供的課後照顧班,在東勢鎮停止實施後,截至2002年6月,在台中縣持續實施的學校仍然有15所之多。底下本文將(一)說明彭婉如文教基金會在東勢鎮推動課後照顧方案的始末,(二)分析並比較東勢鎮跟台中縣其餘災區鄉鎮實施狀況,並嘗試說明何以獨獨東勢鎮提早結束?是否跟客族性別角色、家庭型態及族群文化因素有相關性?(三)在前述分析與比較的基礎上,作者擬嘗試從一個客家女性的角度進行省思,並提出建言。
一、始末
1999年九二一地震發生後,各方救援力量湧入災區。推動社區照顧福利服務體系之建立的婉如基金會,素來從事的是紮根而非救急的工作,因此地震後並未立即進入災區幫忙。到了10月以後,早先已在災區從事救援的一些團體,由於看到慌亂之中有成群孩童乏人照顧,尤其是在受災較嚴重的東勢鎮和埔里鎮,因此紛來邀請婉如基金會前往提供托育服務。筆者隨著基金會工作人員及志工們,頻頻前往這兩個地區;後來,我們又把服務範圍擴大至南投縣的中寮鄉,和台中縣的大里市和霧峰鄉。
在上述地區,我們結合國小提供學童課後照顧的服務;在東勢的新社組合屋,以及大里和霧峰的新希望、大愛、花東新村三處組合屋,則分別成立社區自治幼兒園,我們請到幼教學者王淑英教授設計課程、甄選並培訓老師,提供三至六歲幼兒的托育和幼教服務(這是後來的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的濫觴,後者則是今天的「非營利幼兒園」的創始園)。課後照顧的師資為各地社區婦女,主要是二度就業的學區母親們;社區自治幼兒園的師資則是合格的教保人員。
其中,南投縣的部分(埔里鎮和中寮鄉)於該學期結束(2000年1月)時,即因未得該縣教育局認可繼續實施,而不得不結束。台中縣的部分,由於縣政府及相關局處予以鼎力支持,並且得到台新銀行提供的一千萬元贊助,使婉如基金會得以持續各項服務,使之有機會成為常設性的福利服務提供。根據全聯社贊助、游青萍導演拍攝的紀錄片「宛如媽媽般的照顧」中的紀錄,婉如基金會於2000年11月於台中縣災區10所學校提供持續性學童課後照顧服務,加上3所自治幼兒園,總共雇有133位婦女從事托教工作,照顧1393位小孩。
後來,一年多以後,由於諸多因素,東勢鎮的托育服務於2001年1月被迫停止(新社組合屋的自治幼兒園也於稍早結束服務),而大里市和霧峰鄉的服務則不僅未停止,反而擴大,目前(2002年6月)共於15所國小提供課後照顧服務,共有105受過培訓並通過遴選的二度就業女性擔任課後照顧人員,總共照顧1,421位小孩。
筆者曾密切參與東勢鎮社區幼托方案的推動,尤其筆者身為客家女性,隨著婉如基金會在全台灣六個縣市推動課後照顧、九個縣市推動其餘照顧福利服務方案,其中,客家人聚居地區僅有東勢鎮一處,而獨獨此處的推動工作竟未能持續,加上憶及震災發生後,於東勢滿城拆除危屋之煙塵中奔波推廣課後照顧的情景,不免深深感慨。
當初,於地震發生約三個星期之後,由於進駐當地的基督教長老教會工作人員之邀,筆者跟婉如基金會工作人員及其餘志工初次到達東勢。我們在巨蛋收容所廣場上,拿著麥克風,對著聞訊(報紙及長老教會通訊之報導)而來的東勢婦女朋友,扯著喉嚨對抗隆隆而過的載運磚石的卡車聲,努力說明幼托服務和婦女就業計畫。後來,在東勢鎮公所的協助下,我們開了一場正式說明會,招到三、四十位有意願的婦女,隨即展開培訓課程。
那時,一位阮女士熱心地將她的因地震受損、暫時無法營業的樓房借給我們,作為培訓場所。婉如基金會的正式培訓課程是很嚴謹的,時數很多,要求相當複雜,但面對著災區孩童和家庭的急迫需求,我們決定先給予基本的簡易訓練,於通過遴選、正式開始工作後,再逐步補足未完成的訓練。當時我們的做法是,給予連續兩週週六、週日的全日密集訓練,然後就進行遴選。我們以這種辦法先後於埔里、東勢、大里及霧峰、中寮開課,師資則由婉如基金會於台北、台南、高雄三處的師資群,輪流調派。必須輪流調派,而且必須於週六、週日進行,是因為師資群主要是其餘地區的較資深課後照顧老師,以及一些重視家庭的高學歷家庭主婦志工,這些人不願或無法長久離開家庭和小孩,而且有的於週間必須從事課後照顧服務,因此只能於週六、週日輪流到災區講課。
當時,因為震災失去工作,以及為了重建家園想要多賺一點錢的女性很多,她們急於找工作,卻不見得適合從事學童課後托育,因此通過遴選的比例並不高。筆者記得,有一次於東勢鎮上的老人服務中心舉行說明會及初步汰選,被刷掉的一些女性當場落淚,一再表示她們需要工作,那種情景,讓筆者難以忘懷,暗下決心一定要快快推動其餘照顧方案,讓更多女性有就業機會。
通過遴選的東勢鎮人員,就在菩提禪修會免費提供的一棟樓房的一至三樓空間,進行學童課後托育。我們在位於東勢舊街的這棟樓房待了好幾個月,等到學校恢復到校上課,我們才移到學校教室,包括組合教室。
當時有三所小學加入,為東勢國小、中山國小及新成國小。中山國小於第一學期結束後即停止辦理,兩百多位學童因此失去課後照顧的服務;至於二十位工作人員,則因為其餘學校收托學童數持續增加,而且接下來為寒假,提供全日照顧,需要更多人手,所以不至於有人因此失去工作。中山國小停辦的理由,學校方面的說法為,課後照顧媽媽跟學校老師處不好,遭致老師反彈,因而要求校長停辦。但是課後照顧人員則不認為她們跟老師之間有不可溝通的衝突。
其後,位於東勢往中橫方向的山中小學校和平國小,由於校長的妻子任教於東勢國小,經由後者的宣傳,而主動邀請婉如基金會前往提供照顧。對於偏遠小學的服務,以前我們在中寮做過,但是並未持久。和平國小地處偏僻的山區,學童隔代教養比例不低,當地並無學歷和能力足以指導國小學童課業的家長居留山裡,因此我們從東勢鎮調人員前往服務,她們每天共乘一輛轎車來往,車程約半個小時(山區不塞車,也無紅綠燈,因此來回交通費時不多)。此事讓我們體會,較為偏遠地區的課後照顧,有賴鄰近城鎮的支援,普及的課後照顧有賴相近地區間的互相支援,這充分說明此方案何以稱為「社區課後照顧系統」。
2001年,我們面臨三項變動。其一,在東勢國小極力支持我們的教務主任蘇老師罹患肝癌去世,同時校長易人,新校長,以及學校老師們,不希望學校繼續提供課後托育。其二為新城國小換新校長,這位新校長願意繼續提供課後照顧,但是他認為,既然課後照顧人員都是學區媽媽,那麼,直接由學校找這些媽媽們做就可以了,無須假手婉如基金會。其三為制度上的變動,地震後的兩年課後照顧由賑災款項補助,因此是免費的;2001年底,面臨著次年課後托育即將改為收費,新校長們便藉此理由,婉拒婉如基金會的介入,名義上是說避免遭惹非議。
因此,婉如基金會便於2002年初的學期末起,退出東勢鎮,僅餘山上的和平國小。退出前,於2001年11月,我們於東勢鎮的提供量為:東勢國小由21位工作人員照顧312位學童,新成國小由9位媽媽老師照顧95位學童,和平國小由3位人員照顧76位學童,總共由33位課後照顧媽媽照顧487位學童。
婉如基金會撤出後,東勢國小完全停止課後托育服務,新成國小的課後照顧人員則繼續與學校合作,只是規模變小了,工作人員減為6位,學童則由5班減為3班。原先的新成國小課後照顧班行政人員兼老師陳美玲於2002年6月告訴筆者:「我們照著以前基金會設計的課程教,可是,以前基金會常常給我們訓練,那我們就不斷有新的東西,現在都沒有了。而且,工作人員也減少了,其餘的人,包括東勢國小那些,通通都散掉了,都散掉了……」
二、實施狀況
(一)人員配置與經費
婉如基金會於東勢展開服務後,便於此設辦公室,雇有兩位工作人員。這兩位工作人員,以及東勢辦公室,正如基金會設置於其他地區的辦公室及工作人員,是直屬於基金會編制內,其(行政和人事)經費及行政規格由基金會統籌辦理,負責基金會所設計的社區照顧福利服務方案於各地的推動,包括課後照顧班的開發、跟學校接洽、舉辦職前與在職訓練、課後照顧人事與經費之管理等事項。
課後照顧人員以工作的學校為單位,形成工作團隊,設有一名專任或兼任行政人員。後者負責每一所學校課後照顧班行政事務,同時也是基金會與校方,以及基金會與課後照顧人員之間的橋樑。
學童平均每二十至二十五人編為一班,設有兩名課後照顧人員,其中有一位必須有大專以上學歷,以便負責指導學童做作業。
至於經費,由於教育局主張以九二一賑災款項支應,因此為免費。(其餘地區採「使用者成本均攤」方式收費,低收入家庭兒童則由基金會和社區合作給予免費托育。)
(二)師資訓練與品質維護
為了因應地震後的迫切托育需求,東勢的第一批師資並非依照婉如基金會對於課後照顧師資訓練常規辦理(關於婉如基金會課後照顧師資訓練辦法,請見前面壹之四之3),而是先給予簡易基本訓練,即進行遴選並上線服務,其後再以持續的在職訓練補充其相關知識與技術。第二批以後的師資,則是以常態方式辦理,培訓地點借用社會局所屬的東勢老人中心,通常在開訓時會有教育局和社會局主管前來,前者代表教育局(提供就業機會者)表達希望借用在地婦女的力量造福學童,後者則代表社會局(提供培訓經費者)鼓勵災區婦女勇於二度就業,協助家庭和社區重建;像這些場景,正是婉如基金會所樂見的,因為它代表著政府與民間的合作,或「政府與女性的合夥」,正如《女性、國家、照顧工作》一書的撰寫團隊所共同主張台灣婦運應該推動的方向(註2)。
由於震災,社會各界紛紛熱心提供協助,譬如,「社區心理學會」即主動協助婉如基金會的災區課後照顧工作。這個學會的志工們在師大心理輔導系鄔佩麗教授指導下,分成兩隊,每兩個星期前往災區一次,持續達半年之久。其中一隊由台北縣國中、小輔導人員組成,負責到東勢帶領課後照顧人員的分組討論,針對輔導、溝通之知識與技巧,以及個案狀況,進行討論。(另一隊由鄔教授的學生組成,負責於大里和霧峰地區的課後照顧學校,針對適應不良學童進行團體與/或個別輔導。)
其後,基金會依照課後照顧方案的常態規格,於台中縣辦公室設置輔導人員,定期前往各校帶領課後照顧人員做個案討論,增進她們的溝通與輔導技巧。2001年以後,基金會對於課後照顧學童的心理輔導,開發出預防性的心理衛生教育方案,並針對這個目的而對課後照顧人員進行在職訓練。
2000年11月拍攝的紀錄片《宛如媽媽般的照顧》顯示,其時東勢課後照顧人員確實進行著每星期一個上午的在職訓練課程。(該紀錄片拍攝的在職訓練內容為「環保小樂隊」,讓課後照顧人員學習如何帶領小孩利用使用過的容器,以及水桶、鍋蓋、碗筷等生活用品,組成樂隊,配上樂曲,進行節慶音樂的演奏。)
2001年起,婉如基金會開始結合東勢在地力量,請寮下文化協會的徐登志老師為課後照顧人員設計在職訓練課程,讓當地語言、文史、生態保育的議題,透過課後照顧的媽媽老師的帶領,而灌輸給下一代。該年3月份起,徐老師提供了四堂課,教導媽媽老師們如何教導小孩客語常用詞彙、諺語、講古(徐老師將此課程名稱訂為「東勢採風」)、詩詞朗誦(唐詩三百首和三字經);另外,徐老師邀請東興國小的盧清泉老師講了四堂課,教授盧老師所擅長的在地生態保育議題,包括大甲溪——打從東勢鎮身邊淌流而過的美麗溪河——保育、山居動物、東勢地理(例如新社河階群 [註3])等等。(筆者至今仍能以東勢大埔音客語吟誦徐登志老師教課後照顧老師們的一首客家童謠:
阿秋剪尾剪剪/河巴唇做生日/講要請我又無影/害我打扮兩三日
「阿秋剪」是客語對大卷尾(烏秋)鳥的稱呼;「河巴」,客語「河流」;「唇」,客語「邊緣」;「無影」,客語「不實的」。詩中說:阿秋剪尾巴開衩像剪刀,牠邀請我到河邊參加牠的生日宴,卻是騙我的,害我打扮了兩三天。)

(大卷尾[烏秋、阿秋剪],取自「七星生態保育基金會-步道生態資料庫」)
從上述說明,可知婉如基金會非常重視各項工作人員的持續再訓練,而此種重視,是來自於其結合「照顧福利服務」、「充分就業」與「終身教育」的理念。婉如基金會相信,切實執行持續的教育與訓練,是婉如基金會能夠為女性創造照顧福利服務之就業機會,並使她們穩定維持服務品質——因而能夠長久保住工作——的關鍵因素。
(三)課程、活動、服務內容
婉如基金會課後照顧課程與活動內容,是「務實主義」與「理想主義」兩股力量交集的產物,既要合理滿足社會現實的要求,又要引導小孩成為理想的公民;既要養成小孩對課業的合理注重,又要薰陶小孩成為具有平等互助精神,同時能夠高度自我實現的個體。如此而有「作業指導」、「EQ培養與心理衛生教育」、「生活DIY與興趣培養」、「團康體能活動」等課程。這些課程及活動內容,在新城國小實地拍攝的紀錄片《宛如媽媽般的照顧》中,有具體的呈現。
在《宛如媽媽般的照顧》中,我們看到新成國小學童於媽媽老師的帶領下,在教室裡耐心地寫作業、做美勞,在操場上進行各種既活潑又費力氣的團康和體能活動,媽媽老師和小孩之間,以及小孩相互之間,存在著親切的互動。此外,我們也看到媽媽老師們於傍晚親自將小孩交給前來的母親們,雙方互相打招呼、問答關於小孩的種種,所有這些,都不言而喻地為婉如基金會課後照顧方案所標榜的「社區大家庭的照顧」下了清晰的註腳。
三、分析與檢討
(一)積極性福利
2001年4月,於紀錄片《宛如媽媽般的照顧》發表會上,筆者說明婉如基金會所推動的課後照顧是一種生產性、預防性的福利,能夠提升人口(既是公民也是勞動力)的素質,促進就業與經濟活動,並防止社會弊害發生。譬如,《宛如媽媽般的照顧》所紀錄的新成國小課後照顧,即提供九個就業機會,並讓九十幾位學童得到良好的照顧和教育,還提供遭遇成長困難的孩子特別的輔導。
發表會結束後,代表新成國小家長會與會的副會長詹益森先生,即向筆者熱切地提供他認為是很寶貴的意見。他說他很同意課後照顧班是「生產性、預防性的福利」,但是他認為我的解釋並不充分,他說:
「關於生產性的福利,妳們創造的並不只是九個就業機會。像我家,有三個小孩在課後照顧班。我們是果農,以前,由於三個小孩下課時間不一樣,我太太每天要從山上下來三次接小孩,能夠做什麼?現在,我和太太可以安心在山上工作到傍晚,再繞到學校把三個小孩一起接回家。妳們協助了多少家長就業,哪裡只是課後照顧班的九個工作人員?
關於預防性福利,我可以提供一個實例。有天我發現一個二年級小女孩在外面遊蕩,就問行政〔人員〕美玲可不可以收容她,她就進入課後照顧班。妳想想看,要是讓她繼續到處遊蕩,是很可能發生危險的,而她現在有人好好照顧。
還有另外一個很好的例子。在山上我們隔壁果園的X先生夫妻,也是有三個小孩。有天他們跟我訴苦,說孩子們不乖,成績又不好,很煩惱。我就把課後照顧班的事告訴他們,他們就把小孩送去。過不久,他們就非常高興的告訴我,孩子們的行為改善了,功課也進步了,不像以前,下了課到山上餵蚊子,到了天黑才回家,已經累了,功課卻還沒寫,成績很差,弄得一整家人心情都很不好。而現在,小孩每天傍晚接回家,功課已經做好,一家人可以享受天倫之樂。」
筆者向婉如基金會台中區辦公室的輔導人員李明義詢問,得知詹先生提到的這位二年級小女孩被通報予以個別輔導。經過家庭訪視後發現,小女孩的父母在城市就業,而且顯然婚姻有些問題,因此常常把小孩「扔來扔去」,造成小孩對父母、祖父母兩邊都不認同,就養成遊蕩的習慣。這是一個台灣目前典型的隔代教養例子。這個例子,以及前面詹先生所說的農民育兒甘苦談,說明一般所認為鄉下保留三代同堂習俗,不需公共托育措施,是不符合現實的錯誤臆測;事實上,鄉下一樣需要托育服務,而且,由於鄉下沒有商機,營利的私立托育機構不會前往提供服務,因此更加需要仰賴非營利的照顧福利服務措施 (註4) 。
同樣地,《宛如媽媽般的照顧》採訪的四位課後照顧工作人員,莫不表示這正是符合她們的需要的一份工作。媽媽老師詹燕卿女士說,這份工作「可以照顧〔就讀於新成國小的〕自己的孩子,離家又很近,我覺得說這是一份我很需要的工作」。以前曾經做過會計工作和小學代課老師的洪秀枝女士說:「85(1996)年7月以後,我就在家裡幫忙先生做山上果園的工作。一直到地震之後,因為有課照班這個工作,然後〔每天早上〕我山上又可以兼著做,所以說做起來可以滿得心應手的,孩子也能夠照顧得到。最重要的是孩子啦!」課後照顧每天從中午開始提供服務,因此洪秀枝女士說她早上還可以幫忙果園的工作。以上兩個例子說明,社區課後照顧工作能夠讓社區婦女兼顧家庭。
另一位課後照顧媽媽邱秀六女士以前做過倉儲管理,她和先生胼手胝足,好不容易買了東勢王朝的家,卻被地震震毀了,她說:「接觸到這個工作,我好像沒有時間去想到多餘的事……到了晚上我覺得過得很充實……在學校又可以看到很多小朋友,他們都會講出很多他們的事情給我們聽,我們相對的說也不會去想太多地震後那些傷感的事。我現在過得也是滿不錯的,感覺到說我看得很開……我現在想說趕快把家裡建立起來是最重要的。」這個例子說明九二一地震災後重建區的課後照顧服務,藉著培訓社區婦女照顧當地小孩,確實發揮了幫助災後重建的工作。
以上例子莫不顯示,家和小孩是這些媽媽老師們共同的關注焦點。兼任課後照顧老師的新成國小課後照顧行政人員陳美玲於《宛如媽媽般的照顧》中說的一段話,可以代表這些課後照顧人員的共同心聲:
「像我們婦女在出來從事二度就業的時候,有一個很大很大的問題存在,就是說我們無法兼顧家庭和工作。那工作真的是非常的不好找,尤其是現在,對我們婦女來說,我們真的是很希望有工作,工作會使我們對自己產生信心。像婉如基金會它設計這樣一個狀態,比較希望是社區媽媽來從事這個工作,因為是在社區嘛,當然第一個就是它離家很近,我們的孩子通常都是在這個學區裡面,在這個學校裡面,那我們來這個學校做托育班的師資這個樣子。」
這段話說明,婉如基金會推動的照顧福利服務系統,是為居住在各地社區裡的婦女量身打造的方案,苦心積慮地架構職訓、就業輔導和照顧福利服務的支持系統,設計由社區婦女在社區裡面從事她們所熟悉的照顧工作,目的不僅是讓婦女兼顧家庭和工作,同時照顧自己和別人的小孩,更是在於實現婦女運動的理想,提升女性的能力、信心、貢獻、地位和自主性。
社區的另一些婦女,那些需要出外工作的婦女,也是婉如基金會的照顧福利服務方案想要協助的對象。《宛如媽媽般的照顧》中,學童家長吳玉嬌女士說:
「這一年多來我的兩個小孩在托育班,我覺得這些媽媽對小孩子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因為我們〔東勢鎮〕小孩子大部分都是爸爸媽媽都要上班,需要工作……大部分爸爸媽媽都覺得把小孩托在這邊很放心,像我自己本身經常南北這樣子兩邊跑,小孩子爸爸也要工作,小孩子就到五點半、六點我們自己再來帶,我覺得非常的放心。」
另一位住在組合屋的學童母親黃珍珠女士說:
「我本身工作是在苗栗縣,隔一個縣……通車差不多要一個小時,下午小朋友一定要放在安親班〔課後照顧班〕,這樣我們做媽媽的比較安心,所以我們也是很希望說像安親班〔課後照顧班〕這樣子持續下去。如果沒有這個基金會,我們一定勢必也會到外面的安親班。如果是送到外面的安親班的話,又會加重我們的負擔。外面安親班一個月至少也要四、五千塊,會給我們帶來很多壓力,經濟上的壓力。」
可知父母──尤其是媽媽們──殷切期待婉如基金會繼續辦下去,這是因為一方面免費的提供,或非營利的成本價收費,能夠減輕家長經濟壓力;另一方面,對於小孩課業和身心的「媽媽兼老師」模式的教導,也讓家長完全放心,因此能夠安心出外工作。如此,婉如基金會所設計的「社區大家庭」模式學童課後托育,達成了小孩、家長、課後照顧媽媽老師的三贏,並且巧妙地讓福利和經濟相輔相成,因此可以說是積極性福利方案的典型例子。
(二)社區經營與社區認同
婉如基金會的照顧福利服務方案的一個重要面向,是致力於經營社區,建立社區照顧福利服務的互助體系,並藉此催生社區自治、社區公部門和民間社會的緊密橫向聯繫。本文第一部分的概述嘗試說明這整套理念和架構的大要,而第貳部分東勢鎮國小學童課後照顧方案的例子,則呈現了具體的實例。
根據東勢鎮的具體實例,婉如基金會的社區經營呈現下列要點:
- 形成社區生活互助體系:課後照顧將小孩、家長、課後照顧工作人員(社區二度就業婦女)的需求結合起來,形成互助系統,宛如「社區大家庭」,讓三者的家庭生活和就業/課業都能被兼顧,正如前面的具體事例所說明的。根據《宛如媽媽般的照顧》片中顯示的,家長們在問卷調查中普遍對於課後照顧人員的「社區媽媽」特質所能發揮的照顧功能,表示十分滿意。根據婉如基金會的經驗,由基金會各地工作人員和志工集思廣益設計出來的「EQ培養與心理衛生教育」、「團康體能活動」、「生活DIY與興趣培養」等課後活動內容所提供的情緒管理訓練、良好的人我關係模式的培養(包括如何跟父母相處、面對挫折的正面態度等)、生活技能培養(實地學習將生米煮成飯、將水餃煮熟、生活中的安全知識等),確實發揮讓孩子變得更好相處,而且更能好好生活等作用,而普獲家長認同。
- 形成社區經濟互助體系:正如本文本部分的具體實例所呈現的,課後照顧在不僅不犧牲孩子的權益,反而是在使他們得到更周全的學業和生活教育,因此將會成為更高水準的人口/勞動力的情況下,促進家長和課後照顧人員做最大量的勞動參與,如此,明顯有助於社區經濟的永續發展。就此而言,相關的不僅是勞參率的增加而已,還有因為薪資之增加而提升的購買力對於社區經濟圈的貢獻。不僅於此,婉如基金會出於經營社區的理念,而堅持「在地採購」的概念與做法,決定不仿同一般習慣進行跨縣市的統一採購,而規定教材、餐點由各地進行在地採購,有意識地以此支持地方產業及就業/生活網絡,使得取自各地家長的托育費用,不至於遵循全球化經濟的資本流動模式,由各地匯集到跨國企業口袋,獨肥後者,卻使各地流失資金、工作、人才,造成小孩──以及所有人──賴以過人性化生活的社區網絡,普遍逐漸崩解。在《宛如媽媽般的照顧》紀錄片中,我們看到行政人員陳美玲扛來一簍剛篜好熱騰騰的饅頭,配一包乳品飲料,分發給每一個小孩做點心,這食物就是來自當地的食品店。
- 塑造深度社區認同:由於婉如基金會對於社區認同的堅持,而使基金會往往能夠獲得社區的接納,甚至願意將最棘手的難題拿出來以社區互助的方式處理。譬如,婉如基金會於實施課後照顧的各個學校進行個案輔導,往往觸及學校和社區家庭的隱私,大抵而言卻能得到社區認可,原因端在社區和學校信賴婉如基金會的工作團隊會與社區共榮辱,努力做到「有福共享,有難同擔」,以及「家醜不外揚」。例如,對於前面所說的新成國小二年級女孩的個案輔導,就是因為得到新成國小校長和家長會副會長的支持,才得以順利進行。
- 社區傳承與社區自治:2000年底開始,在經過一整年的經營之後,婉如基金會決定於東勢展開社區傳承的努力,並期待經過一段時間的社區結盟之後,能夠發展出照顧福利服務系統在東勢的社區自治機制。我們找到的關鍵人物是當地客家文化保存運動的熱心推動者徐登志老師,由後者設計如何將社區文化傳承納入課後照顧內容。此計畫由於徐老師的先生生病過世而延後實施,以致到2002年初婉如基金會課後照顧方案被迫退出東勢鎮時,只做了初步的師資培訓工作。但是,根據課後照顧行政人員兼老師的陳美玲女士的陳述,接受培訓的媽媽老師們,後來確實將徐老師和盧老師所教授的客語教學和在地生態保育,納入她們帶小孩的活動中。陳美玲說,孩子們尤其喜愛徐老師所設計的歌謠吟唱和講古(「東勢採風」),吟唱徐老師所採擷的東勢童謠,用老祖母的語言和口氣講述東勢文史故事,並在平時刻意跟小孩說客語,帶動小孩講客語的習慣,增進他們的客語能力。這對處於地理與人口雙重弱勢、快速失落的客語大埔音的保存,應是具有非凡的意義的。但是,可惜的是,此時遇到新成和東勢兩所國小校長易人等事件,而使得婉如基金會所推動的東勢課後照顧嘎然終止,沒有機會進一步推動該方案於東勢鎮的社區自治機制(註5)。
(三)停辦因素分析
底下本文的最後篇幅,擬用來分析並檢討婉如基金會東勢鎮課後照顧方案停辦的因素。筆者認為,主要因素為下列諸項:
首先,地方自治太晚推動。婉如基金會進入東勢之後,並未將社區自治與社區結盟列為首要推動事項,以至於在面臨個別學校叫停時,沒有辦法動用社區力量做為支持的後盾。例如,東勢國小課後照顧班靠的是熱心社區與客家文化事務的訓導主任蘇永松老師的鼎力支持,沒想到蘇老師突然罹患惡性肝癌,旋即去世,加上校長換人,新校長對課後照顧方案毫無了解,便順應老師們的反對而關閉課後照顧班。同樣的,在新成國小,靠的是社區與社群認同度甚高的舊校長曾校長的大力支持,後來換上來的新校長對當地社區欠缺認同感,因此不願多事。東勢國小蘇主任恰好是婉如基金會尋求結盟的徐登志老師的先生,而新成國小家長會副會長詹先生則因為有三個小孩在課後照顧班,而對此項服務具有高度肯定與認同,如果婉如基金會能夠提早藉由他們而跟社區力量結盟,催生公益性的社區結社及其具體常態活動(也就是照顧福利服務面向的社區自治機制),課後照顧可能就有堅強的後盾,足以協助度過難關。
說到失敗的原因,上述因素,即太晚展開社區結盟,無疑應該被擺在第一位,因為這是婉如基金會,以及身為婉如基金會照顧福利服務方案的推動者之一的筆者,自己應該承擔的疏忽之過。
其次,是政策、制度、習俗面因素,包括:
- 國家欠缺積極性社會福利觀念與措施(後者包括預算與編制)。婉如基金會雖然藉著前一次總統大選的機會,而使五項社區照顧福利服務系統隨著陳水扁總統的當選,而成為國家政策,但是,新手上路的新政府由於主客觀因素,一直要到筆者寫作本文的此刻,才初步展開對於這套政策的推動,而且,對於舊體系所沒有的觀念、架構和做法如何著手建立?至今仍然處於摸索的階段,在第一線上持續獨自苦拼的婉如基金會團隊,處境之困厄,可想而知。
- 政府雇員普遍欠缺社區認同。全國一條鞭的公教制度,使得公教人員,包括各地學校於校長和老師,欠缺社區認同,不能設身處地、感同身受地體會在地家長和學童的需求,因此往往不願意多事,或承擔額外的責任與不便(例如擔憂讓小孩留在學校,若發生事故會招致罪責,或把教室於課後借給留校的小孩使用,會增加級任老師的不便等),自然傾向於不辦。在客家社區,這會衍生進一步的問題:校長若欠缺對於客家社群、文化、語言的認同,則他(她)跟社區與社群的疏離會更嚴重──根據瞭解,這無疑是造成東勢課後照顧方案停辦的因素之一。
- 托教高度營利化的影響。過去數十年的國家政策,導致我國托教高度營利化,利益的把持,即所謂的「利字頭上一把刀」,對非營利公共托教運動發動「欲除之而後快」的隱匿行動,憑著「政府與民爭利」、「政府/學校圖利XX基金會」的不實指控,就足以令當政者卻步而忘了反省怎可把下一代的托育和教育劃歸「利」字範疇?根據我們的多方了解,東勢國小老師的諸多舉動,包括發動家長連署告到教育局等,背後重要的動力是有部分老師投資營利安親班,以及安親班業者持續向校長和教育局投訴,因此在蘇主任過世、校長換人之後,他們就展開行動影響新校長停辦(註6)。此外,最先停辦的東勢鎮XX國小,根據了解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安親班向家長會長請託,使後者干涉而導致停辦。南投縣教育局不同意制定正式辦法讓課後照顧班留在學校,據悉也是因為受到投資安親班之縣議員阻撓之故(註7)。
- 災後臨時性免費服務措施導致困擾。婉如基金會在其餘縣市推動課後照顧,都是採取「家長均攤成本,由學校代收代付」的做法,由於財務透明,收費和服務品質的關聯性家長與學校一看便知,因此能夠得到高度信賴,使各方心甘情願,往往即使面臨營利業者及相關人士(有關係的老師、家長會委員等)、議員、政風單位的為難,也能屹立不搖。但是,台中縣政府出於善意,不理會婉如基金會「只應針對受災戶優待,不應養成一般人民白吃午餐心態」、「白吃午餐會導致人民無法做理性選擇」等主張,而執意要動用賑災款項,如此導致居民不知珍惜課後照顧班的存在。這相對於其餘地區居民將社區學校的課後照顧班視為社區之寶的態度,差距實在很大。不僅於此,政府撥款程序的緩慢與不確定性,造成媽媽老師們的狐疑不安,倍增課後照顧系統管理上的困難(譬如,薪資數個月拿不到,卻要求每天工作,每星期還要進行一個早上的在職訓練,有誰會心甘情願?),如此,雖說客家女性堅忍度超強,但也難說完全沒有影響到服務品質。
第三個因素是客家社群文化、家庭生活和女性角色型態的影響,可以分下列幾點加以說明:
(1) 婉如基金會在東勢遇到的最頑強的困難之一,便是難以找到合適的的人擔任基金會直接派駐東勢鎮的工作人員(這個人承擔開發社區、管理當地服務人員、擔任基金會跟學校等社區單位之間的橋樑等重任)。基金會最初聘於東勢鎮的兩位工作人員之一,由於發現無法兼顧家庭與工作而去職。另一位為未婚女性(似乎只能找到未婚女性擔任如此「拋頭露面」的工作),則由於人生經驗的限制,而跟課後照顧人員(全為二度就業媽媽)及學校方面欠缺溝通基礎。基金會一直嘗試說服新成國小行政人員陳美玲出來擔當大任;這是基金會用人的基本模式,就是從在地服務者中選擇基金會派駐當地的管理者,但是這個辦法在東勢就是行不通,美玲始終不同意。寫作此文時,筆者詢問美玲何以拒絕,她回答:由於家庭因素而無法全心投入,因為她不僅有小孩,還要跟妯娌輪流侍奉公婆。可是,婉如基金會在其餘那麼多縣市那麼多地方,都找得到人,這些女性也有家庭,有小孩,為什麼她們可以,而唯一的客家地區東勢鎮的女性就不行?說到照顧小孩,甚至有時煮晚餐,別的地區工作人員的先生都肯幫忙,為什麼客家先生就不肯?再說公婆,課後照顧老師和行政人員都還年輕,公婆必不老,卻要妯娌們輪流照顧,托累多少婦女?這些先生、公婆有沒有想過,他們不讓媳婦出外奮鬥、磨練、出頭,對於家庭/家族經濟及人脈資源的累積,相對於基金會於其他地區所雇用其他族群工作人員的家庭/家族,是多大的損失?更可議的是,這種態度和生活模式,會傳給下一代,造成女兒作繭自縛,兒子恃寵而嬌,局限兩者的視野,將嚴重影響客族的未來發展,並且將使不良的家庭與兩性關係一代一代傳遞下去。所有這些,跟張維安教授於多年前就族群、學歷、職位、薪資、家人態度等因素對女性所做的交叉分析研究結果,完全吻合。張教授發現,客家女性受教育程度相對而言比較高,職位與薪資卻比外省和河洛族群女性低,這是因為她們相對於其他族群女性,受到較強的男主女從家庭觀念束縛,必須優先承擔家務育兒、侍奉公婆之性別角色所致(註9)。婉如基金會台中區主任林淑慧對東勢找不到工作人員頗感無奈,她說:「客家女人具有小城堡意識,排外,固守小小的領域,不肯走出去互相幫忙。」這無疑是客族人士,尤其是客族女性,應該加以深切反省的。
(2) 婉如基金會在東勢遭遇的第二個困難,是照顧福利服務方案在此難以推動。跟大里市和霧峰鄉同步展開的保母和居家服務(後者為結合對失能者的照顧及對一般家庭的家事服務)兩個方案,在東勢完全推展不動。這情形跟其餘地區不一樣,在撤離東勢後,於2002年5月,各方案在台中區(台中縣大里、霧峰及台中市部分區域)的實施狀況為:社區課後照顧於大里鎮及霧峰鄉15所學校辦理,共有105位當地女性就業,服務1421名學童;社區保母共有126位,收托222名嬰幼兒;社區居家服務有55位服務人員,服務155個家庭/老人。
以上數字或許不甚可觀,但是,最重要的是,它會繼續累積(註10);婉如基金會把社區照顧福利服務系統看做社區的基礎工程,它需要的是永續發展,而一旦停了,一個社區就失去藉此型塑互助共享的「社區大家庭」的機會。至於婉如基金會在費了那麼大力氣之後,為何終究還是失去跟東勢人一起打拼建立照顧福利服務體系的機會?林淑慧主任認為原因有二:
a. 東勢人勤儉,凡事都自己來,因此沒有市場。這又跟東勢人的家庭型態有關,多為婆媳同住,家庭關係緊密,婦女沒有意願或不被允許出門,連過個東豐橋到豐原市服務都不願意。
b. 東勢地處台中縣較偏遠的山區 (註11),又是唯一的客家地區,發展性本來就比較小,而且離基金會台中辦公室(設於大里市)較遠,支援不易。
這使筆者想起,打前鋒開發婉如基金會災區服務的前執行長張雅惠曾多次拿東勢跟大里比較,總是盛讚東勢客家婦女做事「liu-liah〔河洛語,利落之意〕」。同樣地,指導輔導專業志工及學生到災區課後照顧學校協助達半年之久的鄔佩麗教授,也說東勢的媽媽老師們雖然經歷大地震,卻保持沉靜,因此她對她們採取「教導她們如何輔導小孩」的方式;相較之下,她說大里的媽媽老師和小孩們比較躁動不安,因此她要學生組隊直接輔導適應不良的小孩。但是,兩年以後,兩地的發展卻完全逆轉。由此我們看到:(一)客家族群居住地及人口數層面的弱勢;(二)客家人「勤儉、凡事自己來」、「家庭關係緊密」以及因之而來的「沉靜」等等優良傳統特質,於今日社會可能稍嫌太過,以致妨礙社群大我網絡的發展。
(四)檢討與建議
於本文結尾,筆者擬嘗試進行檢討與建議。
對於婉如基金會的建議或自省為(一)要牢記東勢的失敗經驗,以及因此而得的對於客家族群的了解;(二)從這項了解中可知,以後如果再有機會經營客族地區,應著重進行社區結盟,推動社區結社與自治,並須為此而作仔細的規劃,務求突破客族家庭/家族/女性的「小城堡意識」,代之以寬闊的社區關懷及參與。
對於客族,我想嘗試提出下列建議:(一)應適度順應時代趨勢,調整家庭關係與兩性角色;(二)應推動社區意識的覺醒,突破狹隘的家族主義;(三)為了客家語言文化的傳承,有必要爭取具有高度客家社群認同意識者擔任客族聚居地區之國中小校長;(四)推動成立公共托教體系,以便經由國小和公益性質之托教體系,於小孩成長的關鍵時刻進行客家文化的傳承工作(按:營利的托兒所、幼稚園、安親班必然著重優勢語言的培養,勢必輕視弱勢、不具競爭力的客語)。
對於國家或政府,筆者的建議則是(一)優先於客家地區推動建立非營利公共托教體系,並遴選客家文化認同意識較高者擔任客家地區國中小校長,並將客家文化的傳承直接納入國中小及公共托教體系之常態活動中;(二)全國客家事務的最高行政機關行政院客委會,應致力於推動兩性平等意識及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因為這不僅關係著客族女性的權益,更是攸關著客族的未來發展。
註釋
- 本論文原文發表於2002年6月21-22日行政院客家委員會主辦之「客家公共政策研討會」,收於張維安編輯《客家公共政策研討會論文集》(2002,行政院客家委員會出版),頁124-154。於部落格刊出的是前述論文的第二部分。
- 此書(劉毓秀主編,1997,女書店)是台灣各大學女教授與女研究生所組成的婦女運動與婦女研究團體「女學會」的團隊工作成果,書中明確提出「照顧工作是國家與社會的責任」之論點,成為日後婉如基金會設計並推動社區照顧福利服務支持系統之理念藍本。
- 新社河階群為臺灣中部的河階地形,位於大甲溪中游西南側,行政區域跨越臺中市新社區、石岡區及豐原區東端一小部分,由十三個河階組成,地質地形及生態環境頗具多樣性。大甲溪上游原本是由東向西流,但到天冷附近,突然以90度大轉彎向北流,到達東勢又以90度大轉彎向西流。由於大甲溪侵蝕、沖積與搬運作用極為強盛,形成今日的「新社河階群」。(以上說明取自維基百科)
- 霧峰鄉光正國小校長於本文撰寫的前一年(2001)年底的一段陳訴,生動說明了鄉下迫切需要公共托育的情形。在坐落於農田與村落之間的光正國小校園裡,校長向筆者解釋:他的學校裡的小孩很需要婉如基金會提供的服務,因為孩子們的家長「很多是從事建築業的──不是建築公司老闆,而是模板工人──他們到處到工地去做模板,每天回來都天黑了。」
- 熱心保存客家語言及文化的徐登志老師,本來是很有野心的,熱切地談論她將一步步規劃培訓這些客家婦女,然後經由她們而影響眾多的下一代。但是,沒想到就在這當兒,她的先生,也就是一向大力支持婉如基金會的課後照顧方案的東勢國小蘇永松訓導主任,卻意外發現罹患惡性肝癌。徐老師因此暫時縮小她的計畫,僅進行了六堂課。等到蘇主任過世後,徐老師回過頭來想繼續幫助課後照顧班時,卻發現婉如基金會已經撤離東勢鎮。徐老師曾經十分惋惜地跟筆者訴說此事;筆者知道這位不懈的社區工作者,及客家文化保存運動者,同時喪失了許多東西──跟她志同道合的先生、她先生素來不遺餘力支持的課後照顧班,以及她的培訓東勢婦女、教育新生代的夢想。而筆者反顧自己,發現也跟徐老師一樣同時喪失了許多東西──東勢學童課後照顧的實施、支持我們的蘇主任,以及跟徐老師一起為保存、發揚東勢客家文化而打拼的熱望。
- 筆者於2002年6月21日「客家公共政策研討會」發表本論文時,評論人徐登志(時任東勢寮下文化學會總幹事)回應表示筆者此說屬實。徐登志評論請見張維安編輯《客家公共政策研討會論文集》(2002,行政院客家委員會出版),頁155-158。
- 議員或立法委員的干預是很能發揮恫嚇作用的,因為他們屢屢在議會,甚至立法院,對教育單位提出質詢,有些校長因此受縣市政府政風室調查,台南市一位校長甚至因此受調查局調查。
- 婉如基金會工作人員由於有好的薪資、工時,她們往往「呷好逗相報」,有找小姑、妯娌加入的,也有邀請鄰居好友加入的,不錯的待遇讓她們改善家庭經濟,使家人也受惠。
- 張維安,1994,〈客家婦女地位:以閩南族群為對照的分析〉,收於《客家文化研討會論文集》244-247頁。
- 婉如基金會在台中地區辦理的保母和居家兩個方案長久持續進行。根據婉如基金會2013年統計資料,台中辦公室承辦的台中市第1區及第6區社區保母系統共有843位保母,該年年底照顧2,068位嬰幼兒;居家方案(家事服務及高齡者照顧)人員有573位,該年年底服務2,519個家庭。此外還增加了坐月子方案,共有69位月子保母,該年全年服務總數為554對母親及嬰兒(月子保母對每一對母親及嬰兒僅提供一個月照顧,即俗稱的做月子)。課後照顧方案於2005年因受營利業者勢力阻撓而全面退出第一線服務;所辦理的各地課後照顧班大多數停辦,少部分轉由課後照顧媽媽團隊接辦,但後者也因孤立無援而逐漸退出,現在(2015年)僅剩少數學校還以婉如基金會當初設計的模式辦理。
- 按:一般慣於將台中縣分為三部分,即所謂山區、海區、屯區。
我需要Frida Kahlo

(Frida Kahlo:戴荊棘項鍊的自畫像,取自網路)
我需要狂暴的藝術
我需要狂暴的思維
我需要狂暴的意象
我需要,譬如說,Frida Kahlo——
病床中的我躺在血泊裡
空中飄著胎兒、骨盆腔
和一朵斷蒂的嘉德麗雅;
往懷抱著高樓的白雲臂彎裡躍下
豐嫩的軀體重擊青石路板
鮮血滴落畫框外面,這一刻
白雲跟著一起出竅
整個世界頓然起霧了;
我的遭受打擊續續斷斷的脊柱
像已逝的革命烈士留下的一管長槍
槍口抵住我的咽喉——
這一切雖然被我的依然年輕華美——
如八月果實的雙乳
如深秋紫蔗的雙臂——密密抱裹——
而實則耶穌身上的鐵釘
已釘滿我的全身;
在我,Frida Kahlo,的不斷撕碎的生命之上
我信手抓住飄來的水草
共產主義,史達林,反美遊行
纏綁我魂牽夢縈的里維拉
和蜘蛛猴
直到我在不疑的堅定中深深懷疑
會不會我自己的髮絲
其實更有力量?——
我需要激烈的藝術
為了「我們的」里維拉和蜘蛛猴
為了有幸受孕的胎兒所需的寧靜
註:Frida Kahlo (1907-1954)為墨西哥女畫家,幼年患小兒麻痺以致跛腳,少女時期復因車禍導致脊椎、內臟等多重傷害。Kahlo運用身體的劇烈疼痛演繹她對時而不忠的畫家丈夫里維拉——以及鄉土(以傳統服飾和猴子、鸚鵡、蘭花等中美動植物為代表)——的濃烈的愛。
鑽石

它有沒有眼睛
有沒有天使的心靈?
所放射的至福之光
難道只是鬼火的晃盪?
當它關在黑暗的盒子裡
覺不覺得被活埋?
憂懼固執地凝聚,純度極大
極大,連科學家也感到訝詫
宴會中成為注目的焦點
不正因為它就是「狂喜」
就是它躺著的胸口底下
的那一顆「怦怦」?
平面和角度和光線的舞蹈
難道不是技藝和熱情?
這一切如果僅僅是物理現象
祢開的價未免太高,太高
終於我了解了妳,愛彌麗

終於我了解了妳,愛彌麗
我了解了妳的渺小
妳的細語輕聲——
硬質寶石上鐫刻的毒誓
我了解了妳的潔白
純粹的永恆之裳,裹住
天空和山巒的譎詭
一顆心的洶湧危急
還有妳的幽閉,固執地
關緊——像一口甕——
突尼西亞,蛇,大海,
黑暗中漫溢的沼氣
我了解了瞎眼,劇痛
肌肉一寸一寸地僵直
雙腳伸入墳土
走到更亮的光,和虛幻
的愛,大而且空曠
路過的男人雀鳥野花
陸續隱沒於距離或霜雪
留下妳,於無邊的幻虛——
註:愛彌麗,美國女詩人Emily Dickinson(1830-1886)

(愛彌麗・狄瑾蓀,銀版照片,攝於1946年底或1947年初,取自Wikipedia)
AI對〈山中黃昏〉的詮釋與評論 作者:ChatGPT+黃佳彬
(按:我的弟弟黃佳彬為我架設部落格,在我發佈〈山中黃昏〉這首詩之後,他說他讀不懂,他因而請教ChatGPT,後者把詩末的「抗拒」對象解釋為播放吵鬧的搖滾樂的鄰人。我請佳彬給它一些提示,並指出它的邏輯錯誤。不久後ChatGPT修改完成的評論就被line給我,這是我的聊天機器人初體驗,誠實說,真的有讓我嚇了一跳,感覺就像青蛙或蝴蝶被標本針釘住一樣。底下先將詩重新貼上,以方便閱讀,並於其下把黃佳彬與ChatGPT合作產出的詮釋與評論原封不動貼出。)
山中黃昏 作者:劉毓秀

不知不覺越過了色彩的限度
草坪和層疊的綠樹
和花圃裡的各色波斯菊不約而同
披上了日暮的制服。
漸漸變黑的枝和葉
漸漸變黑的長脖子的花朵
在漸漸變黑的風中顫抖
你發現你甚至不敢問:「為什麼?」
然後,它悄悄地來臨
跟黑夜一樣地神不知鬼不覺
沿著杉樹們巨大的黑影
的梯蹬拾級而下
帶來希望
很快地在風景中擴散——
看,黑暗被矇住了!
到處是一蓬蓬微微發光
的幽白,彷彿這一天
即將第二度黎明。
你幾乎就要如此相信要不是
冰涼洩露了它的秘密。
你繃緊了神經循著
空氣中昂亢的啾啾
找到院子盡頭的一株杉樹
貼地的低枝間有一隻黑鳥
只剩輪廓,和聲音
不安地跳躍著,掙扎著。
你不懂牠為什麼這樣焦躁
雖然你感覺同牠一樣的焦躁。
一隻蟬,彷彿在杉枝間
又彷彿來自庭院裡那幾株
落葉的櫻和梅
小心翼翼地調起牠的弦
忽然間音調拔高,正正式式
奏一段華麗的終曲,嘎然
而止之處有另一隻蟬
接續,後來又有另一隻。
後來,你聽到腳步聲
大人和小孩在說話
門鎖轉動,隔壁的窗子
投過來一圈溫暖的黃光
和一支甜美的情歌——
轉變為吵鬧的搖滾曲。
你皺起眉頭,在慍怒之前
了解了這一切的抗拒。
〈山中黃昏〉的存在合唱:生命對黑暗的集體抗拒——劉毓秀詩作的詮釋與評論 作者:ChatGPT+黃佳彬
一、導論
劉毓秀的〈山中黃昏〉以細膩的觀察捕捉自然景象的漸變,並將其推向存在層面的反思。此詩不僅是黃昏景致的描繪,而是一場「生命如何在黑暗、寒涼、欺瞞(即反生命條件)中,集體升高能量以抵抗」的合唱。本文將從「欺瞞的幽白」、「生命的躁動」與「主體的轉折」三個面向進行論述,並嘗試指出此詩的結構與哲學意涵。
二、「幽白」與「欺瞞」:幻象的開場
詩中「看,黑暗被矇住了!」與「冰涼洩露了它的秘密」兩句,揭示所謂的「第二度黎明」其實並非真光,而是薄霧的幻象。這一層「幽白」既不是希望的實現,而是黑暗的偽裝。黑夜藉由霧的遮蔽,使人誤以為有新的光明,實則只是延宕死亡的前奏。
這樣的「欺瞞」鋪陳,將詩的主敘事框架推向存在論的辯證:夜的權勢落實 → 以幻象掩飾 → 眾生覺察→ 生存訊號加碼。
三、升高的躁動:生命的合唱機制
在黑暗的幻象之後,詩人引入了三股聲源:黑鳥、蟬、鄰人。這些看似分散的元素,實則同向地組成一場生命合唱:
1. 黑鳥:貼地低枝,輪廓隱沒,卻以焦躁的跳躍展現「第一時間」的本能反應。
2. 蟬:由「小心翼翼調弦」至「華麗終曲」再到「接力」的聲響疊加,形成群體式的警示交響,把聲音推至臨界的亮度。
3. 鄰人:日常社會亦被捲入同調。燈光亮起、情歌響起,最後升級為搖滾。這不是對自然的冒犯,而是人類版本的蟬鳴。
整體而言,詩描繪了一條清晰的能量坡:視覺被遮蔽 → 觸覺報寒 → 聽覺全面升高。躁動不再是單純的噪音,而是生命面對反生命條件的必然增幅。
四、主體的轉折:從惱怒到理解
詩末「你皺起眉頭,在慍怒之前/了解了這一切的抗拒」是全篇的轉折。
敘事者由一開始的「噪音受害者」身份,轉而進入「生命合唱」的共同體。這一轉折將黑鳥、蟬與鄰人的躁動,統一到同一條生存防線上。
因此,結尾不再只是情緒的收束,而是存在論的覺悟:在黑暗臨界之際,生命必須集體將能量加碼,以Eros抗衡Thanatos。
五、結構重述:交響式的黃昏
從形式結構上看,〈山中黃昏〉可視為一首小型交響曲:
引子:日暮失色
第一樂章:幽白的欺瞞(幻象)
第二樂章:黑鳥的臨界躍動
第三樂章:蟬的接力合唱
第四樂章:鄰人的社會搖滾
終曲:主體的理解與覺悟
此交響式的張力,使詩超越自然抒情,呈現出跨物種、跨層次的生命協奏。
六、結論
〈山中黃昏〉最終並非自然vs人間的二元對立,而是一種**「眾生同調、共同抗拒反生命條件」的存在詩學**。黑鳥、蟬、鄰人皆站在同一陣線,詩人以理解作為結尾,將個體情緒提升到物種—社會—個體三層共鳴的高度。
這樣的詮釋,讓〈山中黃昏〉不僅是一首風景詩,更是一首跨物種的生命讚歌。
山中黃昏

不知不覺越過了色彩的限度
草坪和層疊的綠樹
和花圃裡的各色波斯菊不約而同
披上了日暮的制服。
漸漸變黑的枝和葉
漸漸變黑的長脖子的花朵
在漸漸變黑的風中顫抖
你發現你甚至不敢問:「為什麼?」
然後,它悄悄地來臨
跟黑夜一樣地神不知鬼不覺
沿著杉樹們巨大的黑影
的梯蹬拾級而下
帶來希望
很快地在風景中擴散——
看,黑暗被矇住了!
到處是一蓬蓬微微發光
的幽白,彷彿這一天
即將第二度黎明。
你幾乎就要如此相信要不是
冰涼洩露了它的秘密。
你繃緊了神經循著
空氣中昂亢的啾啾
找到院子盡頭的一株杉樹
貼地的低枝間有一隻黑鳥
只剩輪廓,和聲音
不安地跳躍著,掙扎著。
你不懂牠為什麼這麼焦躁
雖然你感覺同牠一樣的焦躁。
一隻蟬,彷彿在杉枝間
又彷彿來自庭院裡那幾株
落葉的櫻和梅
小心翼翼地調起牠的弦
忽然間音調拔高,正正式式
奏一段華麗的終曲,嘎然
而止之處有另一隻蟬
接續,後來又有另一隻。
後來,你聽到腳步聲
大人和小孩在說話
門鎖轉動,隔壁的窗子
投過來一圈溫暖的黃光
和一支甜美的情歌——
轉變為吵鬧的搖滾曲。
你皺起眉頭,在慍怒之前
了解了這一切的抗拒。
女人:處暑
室外
過於耀眼的牆面
輕聲窸窣的綠樹
秋
已然潛行於其中
室內
一個下午
你的大半生
你悟識和他是平行線
每一相交必生傷害
可是不相交
又如何安頓你想為他好
的心?
一整條街綠樹窸窣輕問
(20240909)
註:處暑,二十四節氣之一,立秋之後的暑熱天氣,俗稱秋老虎。詩中第二節最後一行「每一相交必生傷害」到第三節第一行至第三行「可是不相交/又如何安頓你想為他好/的心」中,「交」和「好」押尾韻「ㄠ」且同為正向的含義,「好」和「害」押頭韻「ㄏ」卻有著互相相反的含義,由此回溯「交」和「害」的負向關係(「相交必生傷害」),加之「ㄠ」(好)和「ㄞ」(害)為雙重權重的雙母音,重複出現的「ㄧㄠ」(交)更是三重權重的三母音,反覆交錯衍繹詩中女人愛恨絞繞的大半生。
賴⽪的國族神話 (學):《牯嶺街少年殺⼈事件》
( 前 言: 楊 德 昌 導 演 的 電 影《牯 嶺 街 少 年 殺 人 事 件 》於 1991 年 上 映,激 起 很 大 的 回 響 , 歷 久 不衰 , 於 影 片 問 世 25 週 年 復 刻 重 映 ,並 被 多 位 評 論 者 稱 為「 史 詩 鉅 作 」、「 真 正 的 台 灣 史 詩 電影 」。 這 樣 一 部 在 長 久 的 時 間 裡 吸 聚 眾 多 觀 眾 的 熱 情 回 應 的 作 品,自 然 是 值 得 花 力 氣 去 仔 細 分 析 和 探 究 的。筆 者 觀 後 如 鯁 在 喉,提 筆 寫 了〈 賴 皮 的 國 族 神 話(學):《 牯 嶺 街 少 年 殺 人 事 件 》〉一 文,於 1993 年 3 月 刊 登 於《 台 灣 社 會 研 究 季 刊 》第 十 四 期。由 於 全 文 較長,擬 拆 成 兩 篇 重 刊 於 本 部 落 格,底 下 刊 登 論 文 的 第 二 部 分「 賴 皮 的 國 族 神 話 (學) 」。)
前一篇〈權 力 與 慾 望 的 故 事:《 牯 嶺 街 少 年 殺 人 事 件 》的 討 論 顯 ⽰,電 影《 牯 嶺 街 少 年 殺 人 事 件 》( 下 稱《 牯 嶺 街 》) 所 講 述 的 是 ( 廣 義 的 ) ⽗ ⼦ 、兄 弟 爭 權 ⼒ 和 女 ⼈ 的 故 事 。 但 是 , 這 個 故 事 並 不 是 電 影 的 全 部 ︔ 這 個 故 事 的 外 緣 鑲 著 兩 道 醒 ⽬ 的 框 架 , 那 就 是 ⽚ ⾸ 銀 幕 上 點 亮 的 燈 , 以 及 整 部 影 ⽚ 中 ⼀ 再 出 現 的 ⽚ 場 。 這 盞 燈 是 ⼩ 四 家 那 盞 ( 那 種 ) 昏 ⿈ 的 燈 , 也 是 ⽚ 中 眾 多 不 ⾜ 以 幫 助 ⼩ 四 辨 識 事 物 的 照 明 ⽤ 具 ︔ 至 於 ⽚ 場 , 從 故 事 ⼀ 開 始 到 未 尾 ⼩ 四 決 定 殺 ⼩ ⾺ ( 結 果 卻 歪 打 正 著 殺 了 ⼩ 明 ) 的 整 個 過 程 , 它 都 進 ⾏ 著 ⼀ 齣 彆腳 、 虛 假 的 電 影 的 拍 攝 , 由 ⼀ 位 無 能 的 彆 腳 導 演 執 導 。 以 上 的 安 排 暗 ⽰ 著 《 牯 嶺 街 》 對 ⽚ 中 故 事 和 電 影 本 身 ( 也 就 是 ⽚ 中 故 事 的 ⽣ 產 )的 ⾃ 我 檢 視 與 批 判。 底 下 擬 就 這 個 層 ⾯ 加 以 探 討。
2 . 1 ⽚ 場 裏 的 拼 装
稍 後 的 分 析 將 會 顯 ⽰ , 《 牯 嶺 街 》 正 是 ⼀ 件 李 維 斯 陀 ( Claude Lévi-Strauss ) 所 定 義 的 神 話 或 「 拼 裝 品 」 ( bricolage ), ⽽ 執 導 的 楊 德 昌 則 是 ⼀ 個 「 神 話 拼 裝 師 」 ( bricoleur-mythmaker )。「 bricoleur 」這 個 法 ⽂ 字 指 的 是 萬 事 通 的 ⼯藝 匠 或 拼 裝 師 , 李 維 斯 陀 拿 這 種 萬 能 拼 裝 師 的 拼 裝 品 來 類 比 神 話 思 考 (mythical thought):
「萬 能 拼 装 師 不 同 於 業 有 專 精 的 技 ⼯ , 他 勞 動 雙 ⼿ 並 且 湊 合 著 使 ⽤ 種 種 ⼯ 具 。 神 話 思 考 的 特 點 就 在 於 它 假 借 ⼀ 套 雖 然 寬 廣 卻 有 限 度 的 異 質 性 劇 目 (a heterogeneous repertoire )來 傳 连 。 不 管 要 傳 達 的 是 什 麼 , 它 都 必 須 使 ⽤ 這 套 劇 目 , 因 爲 它 沒 有 別 的 東 西 可 ⽤ 。 因 此 , 神 話 思 考 是 ⼀ 種 ⼼ 智 的 拼 裝 品 。」 ( Lévi-Strauss, 1966: 167 )
李 維 斯 陀 進 ⼀ 步 說 明 :
「萬 能 拼 裝 師 的 ⼯ 具 箱 是 密 封 性 的(closed ), 他 的 遊 戲 法 則 則 是 只 能 使 ⽤ 「 ⼿ 邊 的 來 西 」 , 也 就 是 說 , 只 能 使 ⽤ ⼀ 套 有 限 的 ⼯ 具 和 材 料 。 這 套 ⼯ 具 和 材 料 也 是 異 質 性 的 , 它 們 跟 眼 前 的 ⼯ 作 計 劃( 或 任 何 ⼀ 項 ⼯ 作 計 劃 ) 無 關 , ⽽ 是 前 此 所 有 構 築 或 銷 毀 的 活 動 的 存 留 , 以 及 翻 新 或 充 實 倉 儲 的 結 果 。 因 此 之 故 , 我 們 不 能 拿 ⼯ 作 計 劃 來 定 義 萬 能 拼 裝 師 的 ⼯ 具 ⋯⋯︔ 我 們 只 能 以 其 潜 在 的 功 ⽤ 定 義 之,因 爲 這 些 元 素 代 表 著 實 在 且 可 能 的 關 係(relations ) , 它 們 是「 操 作 ⼯ 」( operators ), 但 它 們 可 以 ⽤ 在 任 何 同 類 的 作 業 。」( Lévi-Strauss, 1966: 178 )
神 話 , 這 「 ⼼ 智 的 拼 裝 品 」, 使 ⽤ 的 元 素 則 是 不 透 明 的 、 夾 帶 著 ⽂ 化 成 份 的 符 號( signs ), 這 是 「過 去 事 件 的 遺 骸 和 瓦 礫 」 、 「 個 ⼈ 或 社 會 歷 史 的 化 ⽯ 証 據 」( Lévi-Strauss, 1966: 20-2)。
利 ⽤ 上 述 的 ⼯ 具 或 材 料 , 「 神 話 拼 裝 師 」 經 由 「 疊 置 、 替 換 、 平 移 、旋 轉 、 逆 轉 」 等 等 ⼿ 法 , 最 後 弄 出 ⼀ 套 新 的 成 品 。 這 套 新 的 成 品 跟 原 先 那 ⼀ 套 都 各 呈 密 封 性 的 體 系 , 兩 者 「 差 別 只 在 其 各 部 位 的 配 置 不 同 」 。 ( Lévi-Strauss, 1988: 202; 1966: 10 )
《牯 嶺 街 》 及 其 導 演 楊 德 昌 , 正 是 李 維 斯 陀 所 描 述 的 「 拼 裝 品 」和 「 拼 裝 師 」。 李 維 斯 陀 拿「 拼 裝 品 」 的 製 作 來 比 喻 神 話 的 形 成 ︔ 前 者 是 實 ⽤ 層 ⾯ 的 , 後 者 則 是 ⼈ 類 ⼼ 智 的 活 動 。《 牯 嶺 街 》 的 產 ⽣ 結 合 了 這 兩 個 層 ⾯ ︔ 電影 的 拍 攝 ⼀ ⽅ ⾯ 是 藝 術 性 的 ⼼ 靈 活 動 , 另 ⼀ ⽅ ⾯ 也 牽 涉 著 眞 實 物 質 材 料 的 配 置 。 底 下 擬 從 《 牯 嶺 街 》 的 編 、 導 、 製 、 剪 的 ⽅ 式 與 過 程 來 說 明 此 ⽚ 的 「 拼 裝 品 」 特 性 。
⾸ 先 讓 我 們 來 看 此 ⽚ 的 材 料 蒐 集 和 使 ⽤ ⽅ 式 。
在 ⼀ 篇 專 訪 中,楊 德 昌 說 ,《 牯 嶺 街 》跟 他 以 往 的 作 品 最 ⼤ 的 不 同 是 它 「 講 過 去 的 事 , 所 以 從 製 作 的 角 度 來 講 , 沒 有 現 成 的 東 西 , ⼀ 切 都 必 須『 營造』」( 楊 順 清, 1991b: 130 )。 這 段 話 必 須 跟 另 外 ⼀ 段 話 ⼀ 起 讀。參 與《 牯 》 ⽚ 編 劇 、 陳 設 和 演 員 ⼯ 作 的 楊 順 清 引 述 楊 德 昌 的 說 法 : 「 只 要 在 畫 ⾯ 上 看 到 的 , 就 要 令 ⼈ 信 服 。 所 以 拍 三 ⼗ 年 前 的 電 影 就 是 難 在 這 裏 , 年 長 的 觀 眾 就 是 見 證 ⼈ , 然 ⽽ 三 ⼗ 年 前 的 民 ⽣ ⽤ 品 、 穿 著 打 扮 樣 樣 都 要 費 ⼼ 去 搜 尋 」( 楊 順 濟 , 1991 : 124 ) 。 《 牯 嶺 街 》 跟 楊 德 昌 以 往 作 品 最 ⼤ 的 不 同 ,其 實 並 不 在 於 它 講 述 過 去 或 未 來 的 事 , ⽽ 在 於 在 拍 製 這 部 電 影 時 , 導 演 和 ⼯ 作 ⼈ 員 被 迫 變 成 實 務 層 ⾯ 的 「 拼 裝 師 」 , 必 須 费 ⼼ 「 搜 尋 」 、 「 營 造 」 所 需 的 材 料 , 就 像 真 實 的 「 拼 裝 師 」⼀ 樣 , 他 們 被 限 定 只 能 使 ⽤ 「 過 去 事 件 的 遺 骸 或 瓦 礫 」 、 「 個 ⼈ 或 社 會 歷 史 的 化 ⽯ 証 據 」, 正 如 李 維 斯 陀 所 描 述 的 。 在 楊 順 清 的 札 記 裏 , 我 們 看 ⾒ 製 ⽚ 和 陳 設 ⼩ 組 拿 出 最 ⾼ 度 的 嚴 肅 與 認 眞 , 依 據 李 維 斯 陀 所 指 出 的 「 可 能 有 ⽤ 」 的 法 則 , 盡 可 能 去 蒐 集 最 ⼤ 量 的 「 化 ⽯ 証 據 」 。 ⽽ 導 演 楊 德 昌 則 「 善 ⽤ 現 實 環 境 所 提 供 的 條 件 , 加 以 處 理 運 ⽤ , 跟 魔 術 師 變 戲 法 是 有 異 曲 同 ⼯ 之 妙 的 」( 楊 順 清 , 1991:127 )—— 於 此 , 楊 德 昌 變 成 了 不 折 不 扣 的 「 拼 裝 師 」 。
楊 德 昌 這 位 「 拼 裝 師 」 所 拼 裝 出 來 的 , 是 過 去 某 個 歷 史 横 斷 ⾯ 的 再 現 嗎 ︖ 讓 我 們 讀 ⼀ 段 楊 順 清 的 記 述 :
「〔 ⼩ 四 家 陳 設 所 需 的 〕 東 西 都 極 其 難 尋 和 瑣 碎 , 楊 導 特 令 全 體 ⼯ 作 ⼈ 員 ⽀ 援 陳 設 , 非 得 萬 事 齊 備 , 否 則 開 ⼯ 也 沒 有 意 義 。 最 後 彷 彿 時 光 流 轉 , 許 多 ⽼ 古 董 紛 紛 出 籠 , 煤 球 爐 、 熱 ⽔ 瓶 、 ⽼ ⽪ 包 、 ⽼ ⼿ 錶 、 ⽼ 眼 鏡 、 三 ⼗ 年 前 的 桌 曆 、 漫 畫 和 中 ⼩ 學 教 科 書 。 還 有 ⽗ 母 親 的 結 婚 照 、 ⽇ 本 女 孩 照 ⽚ 和 鈔 票 、 獎 卷 、 ⽉ 曆 、 海 報 ,這 些 ⼩ 道 具 的 處 理 , 我 們 是 依 靠 照 相 合 成 及 彩 ⾊ 影 印 ⼿ 法 才 完 成 。」 ( 楊 順 清 ,1991:125 )
在 這 段 話 中 , 我 們 ⾸ 先 注 意 到 的 是 楊 德 昌 對 材 料 近 乎 偏 執 的 注 重 , 他 要 求 「 萬 事 齊 備 」 。 我 們 千 萬 不 可 將 此 解 釋 為 單 純 出 於 希 望 百 分 之 百 再 現 過 去 —— 也 就 是 使 「 時 光 流 轉 」 —— 的 動 機 。 不 然 , 我 們 應 該 明 察 , 導 演 的 眞 正 著 眼 點 是 擺 入 電 影 畫 ⾯ 和 情 節 的 ⼀ 切 ⼈ 、 事 、 物 的 嚴 密 配 置 與 結 構 。 楊 順 清 特 別 提 到 ⽇ 本 女 孩 照 ⽚ 。 就 讓 我 們 來 看 這 幅 照 ⽚ 被 如 何 利 ⽤ 和 配 置 。 本 ⽂ 前 ⾯ 已 討 論 過 照 ⽚ 上 的 ⽇ 本 女 孩 在 ⽚ 中 的 功 能 : 她 被 ⽤ 以 寄 託 對 貞 烈 女 ⼦ 的 懷 想 , 並 被 ⽤ 以 對 比 ⼩ 明 的 不 貞 , ⽽ 且 , 她 ( 在 男 ⼈ 的 想 像 中 ) ⽤ 來 殉 情 的 ⼩ 武 ⼠ ⼑ , 最 後 被 ⼩ 四 拿 來 殺 ⼩ 明 。 從 《 牯 嶺 街 少 年 殺 ⼈ 事 件 分 鏡 劇 本 》 ( 底 下 簡 稱 《 分 鏡 劇 本 》 ) 中 , 我 們 得 知 , ⼩ 武 ⼠ ⼑ 是 編 劇 的 重 點 , 它 將 發 揮 殺 ⼩ 明 的 重 要 功 能 。 但 是 , 《 分 鏡 劇 本 》 並 未 擺 入 「 ⽇ 本 女 孩 照 ⽚ 」 ︔ 這 幀 「依 靠 照 相 合 成 及 彩 ⾊ 影 印 ⼿ 法 才 完 成」( 楊 順 清 ,1991:125 )的 照 ⽚ ,顯 然 是 《 牯 》 ⽚ 在 進 ⼀ 步 進 ⾏ ⾃ 圓 、 ⾃ 成 體 系 的 活 動 過 程 中 的 產 物 。⼩ 四 拿 著 ⼩ 武 ⼠ ⼑ 要 去 找 ⼩ ⾺ 算 帳 , 結 果 殺 了 的 却 是 ⼩ 明 , 這 項 安 排 展 現 出 ⼀ 種 不 可 解 釋 的 必 然 性 ︔ 能 夠 造 成 這 麼 巧 妙 的 效 果 , 關 鍵 端 在
這 把 ⼩ 武 士 ⼑ ( 被 假 想 ) 爲 ⼀ 個 貞 烈 女 ⼦ 所 有 , 她 ⽤ 它 殉 情 ⾃ 殺 —— 這 麼 ⼀ 把 ⼑ , 由 於 其 過 去 歷 史 所 賦 予 的 特 殊 屬 性 , 當 然 不 適 合 ⽤ 來 殺 風 流 男 ⼦ , 却 適 合 ⽤ 來 殺 淫 蕩 女 ⼈ 。 ⽇ 本 女 孩 「 說 不 定 是 ⽤ 那 把 ⼑ 殉 情 ⾃ 殺 」 的 說 法 並 無 任 何 實 據,⽽ 且,與 其 說 是 取 ⾃ ⽇ 本 ⽂ 化 印 象,毋 寧 說 是 取 決 於 《 牯 嶺 街 》 本 身 架 構 所 分 派 的 意 義 或 功 ⽤ 。 也 就 是 說 ,《 牯 嶺 街 》 挪 ⽤ ⽇ 本 女 孩 , 將 她 和 ⼩ 武 ⼠ ⼑ 配 在 ⼀ 起 , 以 便 建 ⽴ 這 部 電 影 本 身 的 骨 架 , 那 便 是 貞 女 殉 情 / 淫 婦 受 罰 的 ⼆ 分 對 比 。
類 似 的 例 ⼦ 很 多 。 茲 擬 再 舉 ⼀ 例 。 楊 順 清 提 到 , 拍 攝 過 程 中 , 導 演 和 製 ⽚ 「 陸 續 發 現 了 不 少 適 合 的 場 景 , 原 先 的 〔 作 爲 夜 間 幽 會 場 所 的 〕 廢 棄 ⼯ 廠 改 在 網 球 場 , 神 秘 幽 靜 取 代 了 雜 亂 隱 閉 ︔ 靶 場 也 從 關 渡 山 區 移 到 屏 東 內 埔 的 萬 ⾦ 營 區 , 廣 漠 粗 礦 [ 曠 ] 的 平 原 取 代 了 山 區 」( 楊 順 清,1991:126 )。 此 處 場 景 的 改 變 是 值 得 討 論 的 。 劇 本 裏 將 幽 會 場所 放 在 ⼀ 處 廢 棄 ⼯ 廠 , 這 項 安 排 應 是 較 爲 忠 於 民 國 50 年 代 台 灣 的 物 質 與 精 神 ⾯ 貌 , 却 受 到 捨 棄 , 爲 什 麼 呢 ︖ 難 道 不 是 因 爲 不 同 的 景 觀 會 傳 達 不 同 的 精 神 屬 性 ︖ 當 忠 於 史 實 的 景 觀 之 屬 性 有 害 作 品 的 結 構 時 , 楊 德 昌 的 作 法 是 捨 史 實 性 ⽽ 取 結 構 性 。 捨 棄 雜 亂 、 阻 隔 等 與 民 國 50 年 代 有 關 的 屬 性 , ⽽ 代 之 以 神 秘 、 廣 漠 、 悠 遠 , 這 種 選 擇 清 楚 地 顯 ⽰ 《 牯 嶺 街 》 ⼒ 求 擺 脫 「 困 於 ⼀ 隅 」 的 阻 塞 感 , 轉 ⽽ 尋 求 超 越 ( transcendentality ) 所 賴 以 成 ⽴ 的 諸 種 屬 性 , 以 便 製 造 類 如 精 通 結 構 之 妙 的 詩 聖 杜 甫 所 說 的 「 篇 終 接 渾 茫 」 的 效 果 , 藉 著 作 品 本 身 所 佈 置 的 神 秘 浩 瀚 背 景 , ⽽ 造 成 ⾃ 成 體 系( 制 )⽽ 却 又 上( 遠 )達 神 靈 或 天 庭 的 幻 覺 。

(屏東萬金營區,小四與小明在此遭圍堵;影片捨棄雜亂、阻隔等跟民國50年代有關的屬性,而代之以神秘、廣闊、悠遠。圖片引自:https://www.mpweekly.com/culture/cu0002/人物專訪-導演-楊德昌-26564)
配 置 的 努 ⼒ 不 僅 在 物 的 層 ⾯ 可 以 看 到 , 在 ⼈ 和 事 的 層 ⾯ 亦 然 。 在 此 擬 討 論 兩 個 重 要 的 例 ⼦ 。
第 ⼀ 個 例 ⼦ 是 四 ⽗ 的 角 ⾊ 塑 造 。 《 分 鏡 劇 本 》中 的 四 ⽗ 和 警 總 跟 影 ⽚ 中 不 太 ⼀ 樣 。 在 劇 本 中 , 四 ⽗ 是 ⼀ 個 比 較 權 威 型 的 ⽗ 親 與 丈 夫 , 他 跟 ⼩ 孩 較 不 親 近 , 無 論 他 ⾃ ⼰ 或 妻 ⼦( 四 母 ) 都 時 ⽽ 在 兒 女 ⾯ 前 抬 出 他 的 ⽗ 親 權 威 ︔ 此 外 , 他 也 以 傳 統 丈 夫 「 不 聽 婦 ⼈ ⾔ 」 的 態 度 對 待 妻 ⼦ , 甚 至 對 妻 ⼦ 「 ⼤ 怒 喝 斥 」 , 以 致 ⼩ 四 在 ⽇ 記 上 發 出 「 如 果 他 們 更 慈 祥 ⼀ 點 , 我 會 更 愛 他 們 」 的 感 嘆 ( 楊 德 昌 等 ,1991 : 154 )。⽽ 影 ⽚ 中 四 ⽗ 對 ⼦ 女擺 出 ⽗ 親 權 威 的 所 有 段 落( 除 了 未 尾 教 訓 ⼆ 兒 ⼦ 的 ⼀ 段 之 外 ), 以 及 對 妻 ⼦ 發 脾 氣 的 部 份 段 落 , 也 被 刪 除 ︔ 他 變 成 ⼀ 個 以 親 近 、 平 等 的 態 度 對 待 ⼦ 女 的 理 想 ⽗ 親 。
第 ⼆ 個 重 要 的 例 ⼦ 是 四 母 的 角 ⾊ 塑 造 。 四 母 恐 怕 是 整 部 影 ⽚ 中 最 讓 ⼈ 沒 得 挑 剔 的 ⼈ 物 , 她 徹 底 的 慈 愛 、 善 良 、 明 智 ︔ 在 家 庭 裏 ⾯ , 她 無 私 無 我 , ⼀ 切 爲 了 丈 夫 和 ⼦ 女 著 想 , 在 家 庭 外 ⾯ , 她 則 是 個 盡 責 的好 ⽼ 師 , 又 能 對 外 省 ⼈ 、 台 灣 ⼈ 的 關 係 有 比 較 開 放 且 合 乎 現 實 的 看 法 與 態 度 , 因 ⽽ 是 個 通 情 達 理 , 公 德 無 缺 的 ⼈ 。 《 分 鏡 劇 本 》 裹 的 四 母 並 非 如 此 ︔ 她 洞 察 世 故 , ⽼ 早 就 看 出 官 吏 們 在 官 僚 體 系 裏 如 何 集 體 勾 結 以 謀 求 私 利 , 但 是 , 她 却 建 議 丈 夫 加 入 勾 結 , 以 便 不 受 排 擠 。 四 母 岡 顧 社 會 公 義 的 看 法 , 令 正 直 的 丈 夫 既 憤 怒 且 鄙 夷 。 《 分 鏡 劇 本 》 的 此 種 安 排 將 四 母 寫 成 具 有 「 禍 ⽔ 」 的 成 份 , 會 把 危 險 帶 給 男 ⼈ 和 ⼤ 社 團 , 因 ⽽ 在 某 個 程 度 上 也 是 屬 於 ⼩ 明 ⼀ 類 的 女 ⼈ ︔ 不 僅 於 此 , 四 母 的 此 種 ⼈ 格 缺 憾 使 得 男 ⼈ 對 她 有 懷 有 疑 慮 與 輕 視 , 因 此 和 諧 親 密 的 夫 妻 之 情 也 就 不 可 能 存 在 了 。 影 ⽚ 中 把 《 分 鏡 劇 本 》 裏 的 前 述 情 節 刪 除 , 使 得 四 母 成 爲 沒 有 缺 點 的 妻 ⼦ 、 母 親 、 公 民 。
將 《 分 鏡 劇 本 》 眼 影 ⽚ 拿 來 比 較 , 我 們 會 發 現 , 影 ⽚ 裏 的 四 ⽗ 和 四 母 分 別 變 成 了 ⽗ 夫 、 妻 母 的 理 想 典 範 。
至 於 劇 本 中 的 警 備總 部 , 則 是 ⼀ 個 比 影 ⽚ 中 殘 酷 、 恐 怖 得 多 的 所 在 ︔ 四 ⽗ 看 ⾒ 刑 求 ⽤ 的 ⼤ 塊 冰 塊 , 他 從 ⾨ 縫 裏 窺 ⾒ 有 ⼈ 坐 在 冰 塊 上 寫 ⾃ ⽩ 書 , ⽽ 且 , 他 在 半 夜 聽 到 慘 叫 聲 。 前 述 所 有 有 關 酷 刑 的 情 景 ,都 未 出 現 在 影 ⽚ 中 。 影 ⽚ 裏 只 留 下 偵 訊 室 裡 與 四 父 對 坐 的 溫 ⽂ 儒 雅 的 鄧 尉 官 , 以 及 空 曠 寂 靜 的 偵 訊 室 和 偵 訊 室 窗 外 空 曠 寂 靜 的 院 落;偵 訊 室 受 訊 者 的 座 椅 底 下,刷 著 一 大 片 不 規 則 的 水 痕,兀 自 映 著 窗 欞、桌 腳 的 倒 影,這 意 味 著 什 麼? 在 刑 求 用 的 冰 塊 影 像 被 剪 掉 後,這 片 水 痕 變 成 了孤 遺 的 物 事 , 曖 昧 地 指 涉 著 警 總 的 秘 密 作 為 。這 不 失 為 一 種 高 明 的 安 排 ,但 如 此 ⼀ 來 , 影 片 展 示 的 警 總 成 爲 ⼀ 個 靜 肅 中 帶 著 神 秘 的 所 在 。

這 種 種 安 排,不 僅 使 得 個 別 角 ⾊ 或 組 成 元 素,更 是 連 同 元 素 之 間 的 關 聯(relations), 都 變 得 更 加 理 想 、 合 乎 規 律 。 譬 如 ,《 分 鏡 劇 本 》 收 錄 了 警 總 ⾛ 廊 上 四 ⽗ 看 ⾒ 搬 運 冰 塊 的 鏡 頭 , 此 類 鏡 頭 有 助 於 傳 達 「 ⽗ 權 機 構 殘 暴 不 仁 」 的 旨 意 , ⽽ 且 也 已 經 耗 時 費 ⼒ 去 拍 攝 , 却 在 剪 接 影 ⽚ 時 被 隱 匿 , 顯 ⾒ 其 隱 匿 必 有 迫 切 的 理 由 。 這 理 由 乃 在 於 , 警 總 以 莫 須 有 的 罰 名 鞫 訊 ⼈ 民 的 做 法 , 和 稍 後 四 ⽗ 誤 認 ⼆ 兒 ⼦ 有 罪 ⽽ 兇 狠 地 打 他 的 做 法 , 兩 者 由 於 性 質 類 似 , 會 被 歸 爲 同 ⼀ 類 , 如 此 ⼀ 來 , 四 ⽗ 就 會 經 由 李 維 斯 陀 所 強 調 的 ⼈ 類 ⼼ 靈 的 分 類 活 動 ⽽ 變 成 殘 虐 的 ⽗ 。 四 ⽗ 酷 打 ⼆ 兒 ⼦ 的 作 法 , 確 實 是 他 受 到 警 總 影 響 的 表 現 , ⽽ 且 , 影 ⽚ 無 疑 也 意 圖 藉 四 ⽗ 此 舉 慨 歎 熱 情 的 受 阻 撓 、 被 誤 導 , 但 是 , 正 因 為 如 此 , 也 就 是 說,正 因 為 影 ⽚ 擺 脫 不 了 四 ⽗ 與 警 總 之 間 的 辯 証 關 係 , 爲 了 顧 全 四 ⽗ 這 個 靈 魂 ⼈ 物 的 基 本 形 像 , 影 ⽚ 不 得 不 相 對 地 減 低 對 警 總 殘 暴 ⾯ ⽬ 的 暴 露 。 如 此 ,四 ⽗ 這 個 角 ⾊ 得 以 明 確 地 代 表 「 反 抗 ⽗ 權 、 試 圖 建 ⽴ 平 等 互 信 的 新 倫 理 」 的 努 ⼒ 。
四 母 的 情 況 亦 是 如 此 。 在 她 的 「 禍 ⽔ 」 成 份 被 隱 匿 之 後 , 她 和 ⼩ 明 變 成 了 相 反 、 完 全 不 相 同 的 兩 種 女 ⼈ 。 ⼩ 明 是 損 ⼈ 害 群 的 壞 女 ⼈ ,⽽ 四 母 則 是 純然 明 智 、 善 良 的 好 女 ⼈ 。
在 四 ⽗ 、 四 母 這 兩 個 基 本 組 成 單 元 的 性 質 與 位 置 確 定 之 後 , 整 個 體 系 之 所 以 成 其 爲 體 系 所 需 的 其 他 元 素 及 其 配 置 , 也 都 得 以 確 定 。 如 此 , 四 ⽗ 、 ⼩ 四 、 Honey、 山 東 、 其 餘 幫 派 成 員 、 官 僚 體 系 等 等 陽 性 組 成 單 元 , 構 成 了 ⼀ 個 互 相 對 比 ⽽ 又 互 相 ⽀ 撐 的 完 整 結 構 , 正 如 本 部 落 格 前一篇〈 權 力 與 慾 望 的 故 事:牯 嶺 街 少 年 殺 人 事 件 》〉1 . 1 節 所 分 析 的 。
透 過 這 個 陽 性 組 成 單 元 所 構 成 的 完 整 結 構 , 我 們 可 以 嘗 試 解 釋 爲 什 麼 Honey 叫 做 「 Honey 」 。 在 《 從 蜜 到 灰 》 ( From Honey to Ashes ) ⼀ 書 的 第⼀ 章 〈 邁 向 和 諧 〉 中 ,李 维 斯 陀 舉 証 歷 歷 地 说 明 ,「 蜜 」 在 許 多 ⽂ 化 中 都 象 微 美 好 的 事 物( Lévi-Strauss, 1973: 15- 48 ) 。這 是 很 好 的 提 ⽰ , 可 供 我 們 藉 以 思 考 Honey 的 名 字 。 對 《 牯 嶺 街 》 的 角 ⾊ 與 觀 眾 ⽽ ⾔ ,「 honey 」 这 個 字 有 四 重 意 義 :(1) 它 是 「 蜜 」, ⼀ 種 來 ⾃ ⼤ ⾃ 然 的 甜 美 、營 養 食 品 ︔(2)它 被 ⽤ 以 指 涉 「 甜 美 」 的 特 質 ︔(3) 它 被 ⽤ 來 稱 呼 所 愛 之 ⼈ ︔(4) 它 是 外 來 字 。 把 Honey 這 個 角 ⾊ 稱 爲 「 Honey 」 , 因 ⽽ 有 著 底 下 的 意 義 或 功 能 :(1) 它 傳 達 著 對 和 諧 、 美 好 境 界 的 嚮 往 ︔(2) 前 述 境 界 是 超 乎 ⼈ 爲 ⽂ 化 的 範 疇 的 , 是 超 越 性 的 ︔(3) 前 述 理 想 ( 平 等 共 治 的 兄 弟 之 國 的 理 想 ) 在 近 代 歷 史 中 是 受 到 外 來 影 響 ⽽ 產 ⽣ 的 ,呼 應 著 電 影 中 與「警 總」、「威 權」對 比 的 美 國 流 行 樂 / 美 國 文 化 。「 Honey 」 這 個 有 著 強 ⼤ 普 同 感 染 ⼒ 的 名 字 , 使 得 Honey 這 個 角 ⾊ 成 爲 《 牯 嶺 街 》 的 三 位 ⼀ 體 ( Honey – 四 ⽗ – ⼩ 四 ) 中 的 「 聖 靈 」, 爲 影 ⽚ 的 倫 理 體 系 提 供 了 超 越 的 依 據 。有 些 批 評 家 把 Honey 音 譯 為 「 哈 尼 」, 因 而 是 不 恰 當 的 。 Honey 之 所 以 能 成 爲 有 ⼒ 的 符 號( sign ), 乃 是 因 爲 這 個 保 持 英 ⽂ ⾳ 、 形 的 字 , 是 「 歷 史 的 化 ⽯ 証 據 」︔ 若 刻 意 將 它 本 ⼟ 化 , 稱 、 寫 爲 「 哈尼 」 , 無 疑 會 使 它 喪 失 符 號 的 功 能 。
眾 女 性 角 ⾊ 也 ⼀ 樣 , 以 四 母 爲 頂 點 , 校 醫 未 婚 妻 、 ⼤ 姊 、 ⼆ 姊 、 神 經 、 冰 店 ⽼ 板 娘 、 紅 ⾖ 冰 、 ⼩ 翠 等 角 ⾊ 依 序 各 就 各 位 , 形 成 與 前 述 陽 性 體 系 相 反 相 扣 的 陰 性 體 系 。 我 們 必 須 注 意 到 , 這 個 陰 性 體 系 在 常 態 狀 況 下 並 無 ⼩ 明 的 位 置 。 ⼩ 明 不 同 於 ⼩ 翠 。 後 者 的 元 素 性 質 本 身 即 已 標 明 , 這 是 ⼀ 個 游 ⾛ 於 眾 ⼈ 之 間 的 陰 性 元 素 ︔ 由 於 性 質 明 確 , 所 有 的 組 成 單 元 , 以 及 整 個 的 體 系 , 都 知 道 如 何 因 應 這 個 元 素 的 作 爲 , 因 ⽽ 能 夠 相 安 無 爭 。 ⼩ 明 不 同 , 她 的 性 質 曖 昧 不 定 。 她 ⼀ ⽅ ⾯ 總 是 「( 某 某 )⽼ ⼤ 的 女 ⼈ 」, 另 ⼀ ⽅ ⾯ 却 又 由 於 複 雜 的 外 在 、 內 在 因 素 ( 包 含 部 落 格 前 一 篇〈 權 力 與 慾 望 的 故 事 〉裡 提 到 的 基 哈 爾 所 闡 述 的 慾 望 模 仿 與 爭 權 的 輪 迴 ), ⽽ 總 是 挑 動 著 其 他 ⼈ 的 慾 望 , 造 成 整 個 體 系 的 不 穩 定 。 如 此 , 我 們 可 以 說 , ⼩明 被 殺 , 乃 是 《 牯 嶺 街 》 的 故 事 世 界 趨 向 內 在 和 諧 與 統 合 的 過 程 中 , 必 然 發 ⽣ 的 事 件 。 爲 了 擺 脫 ⼀ 個 不 穩 定 、 有 害 全 體 的 元 素 ,《 牯 嶺 街 》 的 體 系 忍 痛 犧 牲 ⼩ 明 。 這 種 解 釋 , 跟 劉 ⼤ 任 所 說 此 舉 「 是 爲 了 建 ⽴ 新 世 界 與 新 倫 理 」 的 說 法 , 基 本 上 是 同 ⼀ 回 事 , 但 是 前 ⼀ 種 說 法 顯 然 較 能 排 除 《 牯 嶺 街 》 本 身 價 值 體 系 的 「 拖 累 」 。
《 分 鏡 劇 本 》 ⼀ 再 明 ⽩ 描 述⼩ 明 喜 好 招 東 惹 西 , 影 ⽚ 把 這 些 部 份 ⼤ 量 且 ⼤ 幅 度 地 減 少 。 這 是 很 ⾼ 明 的 作 法 , 因 為 太 過 明 ⽩ 暴 露 ⼩ 明 放 蕩 , 會 將 她 等 同 於 ⼩ 翠 , 使 她 失 去 曖 昧 性 , 則 「 必 須 除 掉 ⼩ 明 這 個 多 餘 且 有 害 的 元 素 」 之 結 論 勢 必 無 法 達 成 。
如 此 , 在 《 牯 嶺 街 》 這 則 「 拼 裝 品 」 式 的 「 國 族 寓 ⾔ 」 中 , 我 們 看 到 , 正 如 李 維 斯 陀 指 出 的 , ⽂ 化 裏 遺 留 的 意 旨 ( the signified ) 成 了 賴 以 進 ⼀ 步 重 新 組 構 的 意 符( the signifying )( Lévi-Strauss, 1966: 21 )。 這 進 ⼀ 步 的 組 構 , 在 《 牯 嶺 街 》 這 個 案 例 中 , 靠 的 是 以 導 演 楊 德 昌 為 ⾸ 的 編 劇 與 拍 攝 團 隊 。 編 劇 之 ⼀ 的 閣 鴻 亞 說 明 , 楊 德 昌 所 執 導 的 《 想 起 了 你 》 和 《 牯 嶺 街 》 編 劇 ⽅ 法 ⼤ 致 是 這 樣:由 楊 德 昌 找 來 數 位 編 劇(《 牯 》 ⽚ 爲 閻 鴻 亞 、 楊 順 淸 、 賴 銘 棠 ) , 他 向 他 們 敍 述 劇 情 梗 概 , 然 後 合 作 經 營 , 在 整 部 劇 本 發 展 成 熟 後 , 「 仍 然 反 覆 琢 磨 研 討 了 好 幾 回 , 甚 至 爲 了 貫 徹 每 ⼀ 細 節 的 恰 當 , 不 惜 回 過 頭 來 更 動 原 設 定 的 精 彩 主 幹 。 在 他 的 作 品 中 , 會 越 來 越 看 不 到 ⾃ 外 於 結 構 的 炫 ⽬ 獨 ⽴ 段 落 」( 閻 鴻 亞 等, 1991:116 ) 。 以 上 的 組 構 活 動 會 持 續 到 剪 接 的 階段 , 「 ⼀ 直 要 到 完 成 後 才 停 ⽌ 」 ( 楊 德 昌 , 1991b:130 ) 。 我 們 可 以 揣 測 , 有 關 警 總 酷 刑 嫌 犯 的 段落 , 便 是 在 這 過 程 中 被 去 掉 的 ⼀ ⽀ 「 原 設 定 的 精 彩 主 幹 」 , 以 便 不 會 留 有 「⾃ 外 於 結 構 」 的 蕪 枝 。
拍 製 的 團 隊 也 在 有 意 無 意 間 加 入 了 「 神 話 創 作 」 ( mythopoetic )—— 也 就 是 「 使 體 系 ⾃ 圓 」 —— 的 活 動 。 在 此 讓 我 們 來 看 ⼀ 個 很 ⼩ 却 有 趣 的 例 ⼦ 。 這 是 關 於 ⽚ 中 ⾞ 輛 的 使 ⽤ 。 閻 鴻 亞 特 別 提 到 , 「〔 在 劇 本 中 〕 壓 死 Honey 的 本 來 是 公 ⾞ , 到 ⽚ 中 成 了 軍 ⽤ 卡 ⾞ 」 ( 閻 鴻 亞 ,1991 : 119 ) 。 這 個 改 動 簡 潔 有 ⼒ , 運 ⽤ 軍 ⾞ ⼀ 箭 雙 雕 地 批 判 了 山 東 ( ⽗ 權 ⼈ 物 ) 和 軍 ⽅ ( ⽗ 權 機 構 或 體 制 ) 的 剛 暴 。 關 於 ⾞ 輛 , 楊 順 清 另 有 ⼀ 段 有 趣 的 記 述 , 提 到 製 ⽚ 組 找 到 充 裕 的 舊 式 ⾞ 輛 來 源 , 於 是 「〔 萬 華 幫 經 營 的 〕 賭 場 的 ⽇ 據 ⽊ 造 ⼤ 屋 也 弄 進 兩 輛 骨 董 消 防 ⾞ 」 ( 楊 順 清 , 1991:128 ) 。 這 兩 輛 消 防 ⾞ 想 來 唐 突 , 但 却 發 揮 了 很 微 妙 的 效 果 , 使 得 ⾒ Honey 和 出 發 爲 Honey 報 仇 的 先 後 兩 幕 , 以 及 居 間 促 成 這 兩 項 ⾏ 動 的 本 省 流 氓 幫 派 萬 華 幫 , 令 ⼈ 產 ⽣ 龐 巨 、 寬 厚 、 既 會 噴 ⽕ ( ⽔ ︖ ) 却 又 義 勇 的 聯 想 。 如 此 , 消 防 ⾞ 和 前 ⾯ 提 到 的 軍 ⾞ , Honey 和 山 東 , 萬 華 幫 、 ⼩ 公 園 幫 和 眷 村 幫 , 形 成 了 ⼆ 元 對 ⽴ 的 結 構 。
上 述 軍 ⾞ 與 消 防 ⾞ 的 ⼆ 元 對 比 , 觀 眾 不 可 能 ⽤ 理 解 去 明 辦 , 但 却 能 夠 感 知 。 影 ⽚ 最 後 幾 幕 的 情 形 也 ⼀ 樣 : ⼩ 貓 王 送 給 ⼩ 四 的 錄 ⾳ 帶 被 看 守 所 ( 或 監 獄 ︖ ) 管 理 員 丟 入 垃 圾 桶 ︔ ⼆ 姊 厠 身 教 堂 唱 詩 隊 的 隊 伍 中 , 在 悠 揚 肅 穆 的 聖 歌 聲 中 無 聲 慟 哭 ︔ ⼩ 四 家 有 接 觸 不 良 ⽑ 病 的 ⽼ 收 機 突 然 發 出 聲 響 , 播 報 出 ⼤ 專 聯 考 的 上 榜 名 單 , ⼩ 四 家 ⼈ 愕 然 靜 默 聆 聽 , 等 等 。 這 幾 幕 都 不 容 易 理 解 , 却 令 ⼈ 產 ⽣ 強 烈 的 感 觸 , 啟 動 某 種 近 乎 神 秘 的 ⼼ 靈 活 動 。 這 ⼼ 靈 活 動 會 令 觀 眾 了 解 : 有 ⼀ 個 雖 非 完 美 但 却 ⼤ ⽽ 完 整 的 體 系 在 運 作 著 , ⽽ 且 這 個 ⼤ 體 系 的 運 作 和 ⼩ 四 的 罪 ⾏ 或 受 難 , 兩 者 之 間 存 在 著 相 反( 輔 ︖ )相 成 的 關 聯。 如 此,影 ⽚ 成 功 地 「 讓 觀 眾 感 覺 、 ⽽ 非 僅 靠 理 解 辦 明 」 ⼩ 四 殺 ⼩ 明 是 「 ⼀ 種 ⾃ 我 犧 牲 的 宗 教 淑 世 情 操 」( 閻 鴻 亞 , 1991 : 117 )。
⼈ 類 ⼼ 靈 不 靠 理 知 ( reason )也 能 思 考 ︔ 它 能 夠 經 由 運 ⽤ 和 理 解 象 喩( metaphor,以 一 物 代 表 不 同 領 域 的 另 一 物 或 觀 念, 例 如 , 以 蜜 代 表 美 好 ) 的 本 能 活 動 來 思 考 。 李 維 斯 陀 指 出 , 「 象 喻 的 過 程 是 野 蠻 ⼼ 靈 ( the savage mind )所 造 成 的 退 化 現 象 , 是 馴 化 ⼼ 靈 ( the domesticated mind ) 的 運 作 模 式 —— 隅 喻( synecdoches , 以 部 分 代 表 全 部 ,例 如 , 以 帆 代 表 船 )—— 的 暫 時 壓 抑 。」 ⽽ 象 喻 語 ⾔ 是 不 受 時 空 阻 隔 的 , 因 為 它 就 是 「 對 指 涉 的 全 球 性 結 構 的 原 始 感 知 (the primitive apprehension of a global structure of signification )—— ⽽ 這 便 是 ⼀ 種 理 解 活 動 」( Lévi-Strauss, 1988: 194-5 )。 這 「 指 涉 的 全 球 性 結 構 」 係 取 決 於 「 ⼈ 類 ⼼ 靈 的 構 造 所 組 成 的 結 構 」( 1988: 202 ) 以 及 「 將 ⼀ 套 ⽂ 法 秩 序( a grammatical order ) 加 諸 ⼀ 堆 零 散 元 素 的 普 同 需 要 」 ( 1988: 197 ) 。
我 們 可 以 說 , 無 論 《 牯 嶺 街 》 的 編 、 拍 、 製 團 隊 , 或 廣 ⼤ 的 觀 眾 群 , 所 忙 於 從 事 的 , 便 是 建 ⽴ 或 找 尋 這 麼 ⼀ 套 「 ⽂ 法 秩 序 」 。
我 們 可 以 進 ⼀ 步 說 , 這 套 秩 序 與 其 說 是 被 建 ⽴ 出 來 的 , 毋 寧 說 它 是 在 ⾃ 我 尋 求 完 整 結 構 的 建 ⽴ 。 《 牯 嶺 街 》 的 ⼯ 作 群 ⼀ 再 提 及 導 演 對 結 構 的 注 重 , 譬 如 , 閻 鴻 亞 記 述 楊 德 昌 的 看 法 : 「 結 構 是 最 基 本 、 最 實 在 的 基 礎 , 完 美 的 結 構 原 則,能 令 創 作 者 充 滿 信 ⼼ 與 安 全 感 地 創 作 」( 閻 鴻 亞, 1991:118 ) 。 他 們 跟 隨 著 導 演 , 也 都 深 深 沈 浸 於 結 構 的 樂 趣 中 , 正 如 閻 鴻 亞 和 楊 順 清 等 ⼈ 的 記 述 所 顯 現 的 。 ⽽ 楊 德 昌 本 ⼈ , 則 顯 然 深 以 ⾃ ⼰ 的 結 構 功 夫 與 對 作 品 的 主 控 權 為 傲 。 他 抱 持 著 「 作 者 論 」 , 認 為 “ 就 算 劇 本 不 是 我 寫 的 , 我 相 信 電 影 眞 正 在 寫 〔 拍 製 〕 的 時 候 , 在 校 稿 〔 剪 接 〕 的 時 候 , 還 是 導 演 在 寫 的 」 ( ⾦ ⾺ 展 執 委 會 , 1991:13 ) 。 正 和 他 的 整 個 ⼯ 作 團 隊 ⼀ 樣 , 為 ⾸ 的 楊 德 昌 也 深 深 沈 浸 於 組 構 的 樂 趣 中 。 他 ⾃ 以 爲 對 整 個 的 組 構 活 動 操 有 主 控 權 , 但 是 , ⼈ 數 龐 ⼤ 的 ⼯ 作 團 隊 能 夠 深 深 共 享 組 構 的 樂 趣 , 以 及 楊 德 昌 「 身 在 其 中 」 的 觀 點 , 正 可 以 顯 ⽰ , 恐 怕 是 有 ⼀ 套 更 普 同 、 超 然 的 組 構 活 動 在 進 ⾏ 著 ⾃ 律 性( autonomous ) 的 運 作 , 在 它 的 帶 動 之 下 , 參 與 組 構 者 選 擇 適 合 的 元 素 , 並 將 它 們 ⼀ ⼀ 推 到 適 合 的 位 置 。 ⽽ 導 演 楊 德 昌 的 意 志 和 ⽤ ⼼ , 也 就 爲 這 整 套 活 動 所 徵 ⽤ 。 拍 《 牯 嶺 街 》 的 楊 德 昌 , ⼤ ⼤ 不 同 於 前 此現 代 主 義 的 楊 德 昌,他 不 再 預 先 設 計 並 嚴 格 看 緊 每 ⼀ 個 場 景,相 反 地 ,「 拍 《 牯 嶺 街 》 的 時 候 , ⼰ 經 不 太 分 鏡,都 是 到 現 場 才 分,這 樣 就 多 了 很 多〔 現 場 發 ⽣ 的 東 西 的 〕 魅 ⼒ 和 製 作 上 的 彈 性 」 ( ⾦ ⾺ 展 執 委 會 , 1991 : 11 )。 如 此 , 「 電 影 的 創 作 是 ⼀ 直 在 發 ⽣ 的 ⋯⋯ 在 影 ⽚ 剪 接 完 成 後 , 會 再 ⼀ 次 驚 訝 的 發 現 , 它 又 比 拍 攝 時 的 情 節 更 活 潑 ⽣ 動 」 ( 楊 德 昌 ,1991b:130 )。
為 什 麼 會 「 更 活 潑 ⽣ 動 」 呢 ︖ 難 道 不 是 因 為 影 ⽚ 在 千 錘 百 鍊 的 過 程 中 , ⼀ 步 步 更 加 接 近 那「 指 涉 的 全 球 性 結 構 」︖ 當 作 品 的 結 構 相 當 吻 合 於 這 「 全 球 性 結 構 」 時 , 意 義 的 ⽣ 發 也 就 無 往 ⽽ 不 通 了 。 閻 鴻 亞 記 述 道 :
「⽚ ⼦ 開 拍 後 ⋯⋯ 我 經 常 夢 ⾒ 到 戲 院 看 到 《 牯 嶺 街 》 完 成 後 的 樣 ⼦ , 其 中 ⼀ 個 特 寫 畫 ⾯ 只 留 ⼈ 物 邊 框 , 內 裹 流 動 如 七 彩 繪 圖 。 夢 中 覺 得 新 鮮 有 ⼒ ⽽ 毫 不 驚 訝 。 醒 來 後 知 道 絕 不 可 能 , 卻 ⼗ 分 清 楚 夢 中 反 應 的 ⼼ 理 ——《 牯 嶺 街 》 的 橋 已 經 搭 起 來 了 , 在 這 麼 安 全 的 骨 架 上 再 ⽣ 出 多 少 奇 妙 的 變 化 , 都 是 成 ⽴ 的 了 。 」( 閽 鴻 亞 , 1991:119 )
這「 安 全 的 骨 架 」無 疑 便 是 李 維 斯 陀 所 說 的「 指 涉 的 全 球 性 結 構 」, 當 「 神 話 拼 裝 師 」 成 功 地 接 通 這 個 普 同 結 構 之 時 , 他 個 ⼈ 以 及 讀( 聽 、 觀 ) 者 的 ⾃ 由 聯 想 , 便 能 夠 在 那 全 球 性 的 電 路 板 上 , 隨 機 接 通 指 涉 的 電 流 , 於 是 , 「 再 ⽣ 出 多 少 奇 妙 的 變 化 , 都 是 成 ⽴ 的 了 」 , 正 如 閻 鴻 亞 所 說 的 。
在 這 種 情 況 下 , 能 夠 引 起 廣 泛 共 鳴 並 流 傳 久 遠 的 神 話 , 或 「 國 族 寓 ⾔ 」 , 便 得 以 產 ⽣ 。 這 整 個 活 動 , 由 於 主 要 是 在 超 乎 個 ⼈ 的 普 同 ⼈ 類 ⼼ 靈 層 ⾯ 運 作 , 因 此 李 維 斯 陀 下 了 個 扼 要 的 結 論 : 「 並 不 是 ⼈ 在 神 話 裏 頭 思 考 , ⽽ 是 神 話 在 ⼈ 裏 頭 思 考 」 。 ( Lévi-Strauss, 1969: 12 )
這 無 疑 便 是 拍 攝 《 牯 嶺 街 》 的 ⽚ 場 裏 所 發 ⽣ 的 事 。 在 此 , ⼀ 則 國 族 神 話 徵 ⽤ 了 楊 德 昌 及 其 ⼯ 作 團 隊 的 ⼿ 和 腦 , 以 便 它 得 以 思 考 並 ⾃ 成 體 系 。
2 . 2 賴 ⽪ 的 國 族 神 話 ( 學 ) : ⾛ 不 出 去 的 圈 環
上 ⼀ 節 的 探 討 顯 ⽰ , 無 論 創 製 者 或 觀 眾 ( 正 如 寫 作 本 ⽂ 的 筆 者 )都 深 深 沈 浸 於 《 牯 嶺 街 》 所 提 供 的 組 構 遊 戲 中 。 這 組 構 的 遊 戲 , 在 創 製 群 敲 打 、 拼 裝 《 牯 嶺 街 》 的 過 程 , 由 於 ⼀ 再 ⾃ 我 檢 視 的 結 果 , 在 某 種 程 度 上 已 經 脫 離 本 能 的 層 ⾯ , ⽽ 發 展 成 ⼀ ⾨ 相 當 細 緻 的 學 問 。 我 們 可 以 說 , 《 牯 嶺 街 》 的 眾 多 問 世 版 本 ( 劇 本 、 長 4 ⼩ 時 多 的 試 映 版 、 3 ⼩ 時 半 的 院 線 版 、 3 個 ⼩ 時 的 錄 影 帶 版 、4 小 時 的 25 週 年 復 刻 版 ) 和 拍 ⽚ 過 程 記 錄 , 以 及 任 ⼀ 版 成 品 的 ⾃ 我 檢 視 以 致 得 以 ⾃ 成 體 系 的 組 構 , 都 旣 是 神 話 的 組 構 活 動 , 也 是 對 神 話 組 構 活 動 的 分 析 檢 討 —— 也 就 是 說 , 《 牯 嶺 街 》 這 部 影 ⽚ 旣 是 神 話 的 ⽣ 產 , 也 是 神 話 的 研 究 , 即 神 話 學 。
這 神 話 學 具 有 ⼀ 種 解 放 的 ⼒ 量 。 《 牯 嶺 街 》 的 眾 多 版 本 和 拍 ⽚ 記 錄 顯 ⽰ , 眾 元 素 可 以 做 不 同 的 配 置 , 其 所 能 產 ⽣ 的 意 義 並 無 完 全 的 穩 定 性 。 李 維 斯 陀 指 出 :「 神 話 的 研 究 無 法 按 照 笛 卡 爾 原 則( the Cartesian principle )來 進 ⾏ ︔ 你 無 法 把 問 題 分 解 成 若 ⼲ 部 份 , 以 便 找 到 解 答 。 在 此 , ⽅ 法 論 的 分 析 沒 有 終 點 ︔ 當 分 解 過 程 完 成 以 後 , 也 找 不 到 隱 藏 的 統 合 性 。 主 題 可 以 被 無 限 制 地 分 解 」( 引 於 Derrida, 1978: 287 ) 。 在 ⼀ 套 神 話 裏 , 以 及 研 究 神 話 的 神 話 學 裏 , 意 義 並 無 超 越 性,⽽ 是 完 全 取 決 於 元 素 與 元 素 的 相 關 位 置 與 互 動 關 係 。 如 此 , 「 神 話 的 真 理 並 不 蘊 含 於 任 何 特 定 內 容 ︔ 它 是 由 空 無 內 容 的 邏 輯 關 係 所 組 成 的 ” ( Lévi-Strauss, 1969: 240 ) 。
德 希 達 盛 讚 這 種 神 話 學 的 解 放 功 能 , 他 說 ,李 維 斯 陀 學 說 最 迷 ⼈ 的 地 ⽅ , 便 是「 它 明 ⾔ 放 棄 ⼀ 切 與 中 ⼼ 、 主 體 、 優 勢 意 符 、 起 源 和 原 初 的 關 聯 」( Derrida, 1987: 287 ) 。 在 神 話 學 的 層 ⾯ , 《 牯 嶺 街 》 也 相 當 趨 近 於 這 種 狀 況。
如 此 , 我 們 似 乎 可 以 在 此 終 ⽌ 對 《 牯 嶺 街 》 的 分 析 與 評 價 , ⽽ 下
結 論 曰 : 「 在 此 ⽚ 中 , 台 灣 ⽂ 化 開 始 思 考 『 結 構 的 結 構 性 』 ( the
structuality of structure 」 , ⾒ Derrida, 1978: 278-80 ) , 這 是 歷 史 性 的 ⼀ ⼤ 步 , 極 具 解 放 ⼒ 量 」 云 云。
就 院 線 電 影 的 情 形 來 看 , 《 牯 嶺 街 》 確 實 代 表 著 本 地 ⽂ 化 向 前 ( ︖ )跨 出 的 ⼀ ⼤ 步 。 負 責 此 ⽚ ⾏ 銷 的 詹 宏 志 說 明 , 此 ⽚ 得 到 充 份 的 外 資 , 以 致 可 以 擺 脫 院 線 成 規 , 「 在 拍 ⽚ 題 材 、 ⽅ 法 概 念 上 隨 ⼼ 所 欲 的 做 種 種 可 能 嘗 試 」 ( 詹 宏 志 , 1991:135 ) 。 在 「 ⽅ 法 概 念 」 上 , 《 牯 嶺 街 》 依 賴 的 也 是 外 資 , 這 是 經 由 楊 德 昌 國 外 留 學 經 歷 , 和 對 西 ⽅ ⽂ 化 、 藝 術 的 長 年 浸 淫 , ⽽ 傳 進 來 的 西 ⽅ 影 響 。 因 ⽽ 本 論 ⽂ 拿 當 代 西 ⽅ 的 重 要 思 潮 作 為 分 析 《 牯 嶺 街 》 的 參 考 , 這 種 作 法 應 是 有 充 份 的 適 切 性 與 必 要 性的。
但 是 , 《 牯 嶺 街 》 對 「 結 構 的 結 構 性 」 的 思 考 , 到 底 是 往 那 ⼀ 個 ⽅ 向 跨 出 的 ⼀ ⼤ 步 ︖ 它 有 多 ⼤ 的 解 放 ⼒ 量 ︖ 爲 了 思 考 這 個 問 題 , 我 們 必 須 再 次 將 楊 德 昌 拿 來 跟 李 維 斯 陀 並 排 比 對 。
實 情 是 , 不 管 是 他 們 ( 李 維 斯 陀 和 楊 德 昌 ) 所 要 解 析 的 神 話 , 或 是 他 們 的 神 話 學 , 都 是 呈 現 蛇 頭 咬 住 蛇 尾 的 密 封 結 構 。 我 們 可 以 說 , 這 乃 是 出 於 ⼀ 種 需 要 , ⽽ 那 便 隱 匿 的 需 要 。 出 於 ⼀ 種 罪 惡 感 , 以 及 由 此 ⽽ 來 的 ⾃ 我 脫 罪 、 ⾃ 我 鞏 固 的 需 要 , 現 有 的 神 話 , 以 及 李 、 楊 的 神 話 學 , 乃 致 ⼒ 於 隱 匿 罪 ⾏ 與 犯 意 ︔ ⽽ 在 截 割 了 這 些 麻 煩 的 環 節 之 後 , 整 個 體 系 得 以 重 新 ⾃ 圓 。
讓 我 們 先 來 看 李 維 斯 陀 的 情 況 。 對 李 氏 ⽽ ⾔ , 那 需 要 隱 匿 的 是 什 麼 ︖ 罪 ⾏ 或 罪 惡 感 何 在 ︖ —— 那 便 是 亂 倫 禁 忌 背 後 的 弒 ⽗ 與 爭 奪 女 ⼈ 。 在 《 好 妒 的 陶 匠 》( The Jealous Potter ) ⼀ 書 中 , 李 氏 回 到 他 對 佛 洛 伊 德 的 爭 辯 , 他 批 評 佛 氏 落 入 對 不 存 在 的 「 原 初 神 話 」( the orignal myth ) 的 追 尋 之 中 , 循 此 , 佛 氏 「 找 到 」 他 ⾃ ⼰ 所 創 發 的 神 話 , 那 便 是 以 性 解 釋 ⼀ 切 的 精 神 分 析 ( Lévi-Strauss, 1988: 185- 206 ) 。
在 這 本 書 中 , 李 維 斯 陀 指 名 挑 戰 佛 洛 伊 德 的 《 圖 騰 與 禁 忌 》( Totem and
Taboo ) ⼀ 書 。 李 維 斯 陀 ⼀ ⽅ ⾯ 指 出 , 此 書 對 原 始 社 會 的 解 說 —— 亦 即 , 在 弒 除 原 初 的 ⼤ ⽗ 之 後 , 眾 兄 弟 ⽴ 約 禁 ⽌ 奪 佔 母 姊 , 如 此 社 會 和 ⽂ 化 得 以 肇 始 —— 是 無 甚 價 值 的 , 因 爲 原 始 社 會 所 產 ⽣ 的 眾 多 神 話 本 身 , 早 已 ⽤ 更 加 豐 富 且 微 妙 的 情 節 來 描 述 前 述 情 況 ︔ 也 就 是 說 , 李 維 斯 陀 肯 定 「 弒 ⽗ 與 兄 弟 ⽴ 約 」 之 說 及 其 普 遍 性 。
但 是 , 另 ⼀ ⽅ ⾯ , 他 却 又 ⼀ 再 批 評 佛 洛 伊 德 對 性 或 伊 底 帕 斯 式 慾 望 的 強 調 。 他 認 為 精 神 分 析 式 (psychoanalytic) 或 有 機 ⼼ 理 學 的 ( psycho-organic )符 號 , 只 是 神 話 所 採 ⽤ 的 眾 多 符 號 之 中 的 ⼀ 套 , 絕 不 應 被 視 爲 唯 ⼀ 或 最 重 要 的 符 號 。 接 著 李 維 斯 陀 便 進 ⼀ 步 闡 發 他 的 中 ⼼ 理 論 : 追 求 ⾃ 成 體 系 的 結 構 才 是 是 神 話 的 最 基 本 性 質 , ⽽ 不 是 某 ⼀ 種 特 定 的 內 涵 。
此 處 , 李 維 斯 陀 陷 入 了 明 顯 的 ⾃ 相 ⽭ 盾 , 他 ⼀ ⽅ ⾯ 對 亂 倫 禁 忌 表 露 ⾼ 度 的 關 切 , 另 ⼀ ⽅ ⾯ 却 又 責 備 佛 洛 伊 德 過 度 關 切 此 禁 忌 。 我 們 記 得 , 事 實 上 , 對 亂 倫 禁 忌 的 思 考 正 是 李 氏 本 ⼈ 燦 爛 緊 湊 的 學 術 ⽣ 涯 的 起 點 ︔ 在 早 期 的 《 親 族 的 基 本 結 構 》 ( The Elementary Structures of Kinship ) ⼀ 書 中 , 他 將 此 禁 忌 置 於 ⾃ 然 和 ⽂ 化 的 交 界 綫 上 , 也 就 是 將 之 視 爲 ⽂ 化 的 基 礎 條 件 ( ⾒ Derrida, 1978: 283 )。
如 此 , 李 維 斯 陀 對 佛 洛 伊 德 的 貶 抑 , 無 異 於 對 他 本 ⼈ 學 說 之 起 源 的 否 定 。 爲 什 麼 呢 ︖ 難 道 不 是 出 於 難 堪 的 不 安 ︖
不 管 如 何 , 李 維 斯 陀 捨 內 容 ⽽ 取 形 式 , 在 ⼀ 個 個 懸 浮 的 結 構 及 其 無 盡 的 組 構 遊 戲 中 , 尋 求 ⼼ 智 上 的 寧 逸 。 他 說 , 組 構 活 動 「 運 作 愈 複 雜 , 所 需 的 操 作 機 巧 難 度 愈 ⾼ , 其 成 果 就 愈 能 帶 給 ⼈ ⼼ 智 上 的 滿 ⾜ 。 總 之 , 這 種 活 動 能 夠 帶 給 ⼈ ⼼ 智 的 樂 趣 , 因 爲 ⼈ 們 從 中 感 受 那 最 爲 夷 所 思 的 變 化 底 下 的 不 變 性 」 ( Lévi-Strauss, 1988: 201 )。
此 種 逃 離 內 容 ⽽ 得 的 寧 逸 , 實 是 出 於 李 維 斯 陀 本 ⼈ 的 需 要 , 以 及 他 所代 表 的 ⽂ 化 與 時 代 的 需 要 。 李 氏 ⾃ ⼰ 指 出 , 神 話 所 呈 現 的 體 系 「 製 造 出 其 內 裏 的 ⽅ 程 式 乃 是 有 解 的 幻 象 」 , ⽽ 「 這 麼 ⼀ 個 不 是 解 答 的 解 答 , 正 是 ⽤ 以 緩 解 ⼼ 智 的 不 安 甚 或 存 在 的 焦 慮 ( existential anxiety )的 ⽅ 式 」( Lévi-Strauss, 1988: 171- 2 ) 。 只 是 李 氏 似 乎 未 會 猜 測 到 , 他 的 神 話 學 —— 他 本 ⼈ ⼜ 中 的 「 有 關 神 話 的 神 話 」 ( Lévi-Strauss, 1969: 12 )—— 也 是 ⼀ 種 緩 解 焦 慮 之 道 , ⽽ 焦 慮 的 來 源 正 是 他 所 ⼜ ⼜ 聲 聲 貶 抑 的 佛 洛 伊 德 學 說 。
佛 洛 伊 德 是 幸 運 的 , 他 恐 怕 是 最 後 ⼀ 個 不 受 罪 惡 感 侵 襲 的 貨 真 價 實 的「 ⽗ 」 。 他 ⼤ 聲 宣 稱 有 關 弒 ⽗ 戀 母 慾 望 和 亂 倫 禁 制 令 的 ⼀ 切 ︔ 這 些 東 西 在 他 看 來 是 天 之 經 , 地 之 義 , 理 之 所 當 然 。
李 維 斯 陀 來 晚 了 ⼀ 步 。 他 ⼿ 執 和 佛 洛 伊 德 ⼀ 樣 銳 利 的 理 性 思 考 之 劍 , 却 眼 看 著 就 要 被 新 時 代 深 處 湧 出 的 虬 纏 情 緒 所 侵 蝕 —— 於 是 情 急 之 下 另 闢 ( 後 ) 結 構 主 義 的 蹊 徑 , 作 為 理 知 或 哲 學 思 辨 的 最 後 逃 逸 路 線 。
但 却 留 下 ⾜ 印 被 德 希 達 識 出 。 他 在 李 氏 著 作 中 找 到 「 ⼀ 種 倫 理 學 , ⼀ 種 懷 舊 , 甚 至 還 有 ⼀ 種 悔 罪 」 ( Derrida, 1978: 292 ) 。 這 會 是 什 麼 呢 ︖
難 道 不 是 對 有 關 亂 倫 禁 忌 的 ⼀ 整 套 體 制 的 執 著 !
李 維 斯 陀 實 際 上 向 我 們 展 現 的 , 並 不 是 解 放 之 路 , 不 是 中 ⼼ 、 主 體 、 上 帝 、 ⽗ 親 退 位 後 的 純 然 ⾃ 由 , ⽽ 是 舊 體 系 的 不 朽 與 桎 梏 。 他 說 ,「 ⼀ 種 組 構 ⼀ 旦 成 ⽴ 之 後 , 就 會 總 是 以 同 樣 的 ⽅ 式 展 開 , 到 處 ⽣ 產 同 ⼀ 組 結 構 」( Lévi-Strauss, 1988: 204 )。 在 以 上 這 段 ⽂ 字 之 前 , 李 氏 以 索 福 克 ⾥ 斯 ( Sophocles [497-496 BC – 406/405 BC,三 大 希 臘 悲 劇 作 家 之 一 ] ) 描 寫 弒 ⽗ 娶 母 的 悲 劇 《 伊 底 帕 斯 王 》 ( Oedipus Rex ) 爲 例 , 說 明 此 劇 的 結 構 如 何 在 後 世 別 的 劇 本 中 重 現 。 在 此 , 李 氏 指 的 是 情 節 結 構 —— ⽽ 非 內 容 主 題 ——的 重 現 。 彷 彿 內 容 與 其 形 式 , 題 材 與 其 結 構 , 可 以 截 然 ⼆ 分 ! 這 發 ⽣ 在 ⼀ 位 ⼈ 類 學 家 身 上 ,委 實 不 可 思 議,因 為 當 被 組 構 的 是 ⼈ 倫 關 係 時, 結 構 和 內 容 如 何 ⼆ 分 ︖當 ⼈ ⾯ 對 的 是 ⼈ 倫 的 組 構 時 , 無 論 他 的 身 或 ⼼ , 還 有 超 然 或 逃 逸 的 可 能 嗎 ︖
⽽ 當 不 願 放 棄 原 有 的 ⼈ 倫 組 構 、 ⽽ 又 不 便 明 ⽩ 抱 住 它 的 情 境 產 ⽣ 時 , 最 ⾼ 明 的 辦 法 無 疑 便 是 宣 稱 : 內 容 無 關 宏 旨 , 不 ⽤ 計 較 , 重 要 的 是 結 構 , ⽽ 這 結 構 是 不 朽 的 , 能 夠 到 處 播 種 複 製 ( 就 像 「 ⽗ 」 ⼀ 般 !)
不 僅 如 此 , 李 維 斯 陀 還 宣 稱 , 新 結 構 實 則 無 從 產 ⽣。無 論 語 ⾔ 或 神 話,「 只 能 能 在 瞬 間 誕 ⽣ 。 事 物 無 法 逐 漸 獲 取 意 義 。 任 什 麽 都 不 具 意 義 的 階 段 〔 只 能 直 接 〕 轉 變 為 ⼀ 切 都 具 有 意 義 的 階 段 」 ( 引 於 Derrida, 1978: 291 )。 李 維 斯 陀 的 這 個 觀 點 , 跟 他 的 另 ⼀ 個 觀 點 , 即 「 神 話 只 能 從 歷 史 的 遺 骸 與 瓦 礫 中 取 材 」 的 觀 點 , 擺 在 ⼀ 起 , 無 異 宣 稱 : 新 的 結 構 無 從 產 ⽣ 。
⼀ 切 的 佈 署 , 無 不 指 向 ⼀ 個 ⽬ 標 —— 原 有 體 系 的 保 存 ! 即 使 為 了 保 存 , ⽽ 必 須 隱 蔽 它 , 也 在 所 不 惜 。 ( 這 不 正 是 潛 意 識 —— 即 伊 底 帕 斯 機 制 所 製 造 的 「 雖 然 不 去 看 、 看 不 ⾒ 却 存 在 」 狀 態 — — 的 變 形 嗎 ︖ )
以 上 李 維 斯 陀 的 解 決 ⽅ 法 , 原 原 本 本 地 在 楊 德 昌 身 上 重 現 。 在 有 關 《 牯 嶺 街 》 的 報 導 或 訪 談 中 , 無 論 楊 德 昌 或 其 餘 參 與 成 員 的 發 ⾔ , 都 ⼀ ⾯ 側 重 此 ⽚ 的 結 構 和 技 術 層 ⾯ , 絕 少 論 及 它 的 主 題 。 但 是 , 這 不 謂 《 牯 》 ⽚ 的 內 容 或 主 題 不 重 要 。
相 反 地 , 《 牯 嶺 街 》 的 主 題 , 即 禍 ⽔ 和 ⽗ ⼦ 傳 承 的 問 題 , 正 是 楊 德 昌 過 去 三 部 主 要 影 ⽚ 的 重 要 主 題 。 《 海 灘 的 ⼀ 天 》 表 ⾯ 上 似 乎 是 在 讚 頌 兩 個 女 ⼈ , 骨 ⼦ 裏 却 是 在 哀 歎 ⼀ 對 ⽗ ⼦ 之 間 傳 承 的 失 敗 。 《 青 梅 ⽵ ⾺ 》裏 的 阿 隆 背 負 著 台 灣 歷 史 的 遺 產 , 最 後 却 以 虛 無 主 義 的 ⽅ 式 , 莫 名 其 妙 地 因 ⼀ 個 女 ⼈ ⽽ 死 , 此 ⽚ 隱 隱 然 露 出 怪 罪 女 ⼈ 的 意 思 。 《 恐 怖 份 ⼦ 》則 對 「 禍 ⽔ 論 」 作 辯 証 式 的 冗 長 、 反 覆 思 考 。
在 《 牯 嶺 街 》 裏 , 禍 ⽔ 與 傳承 這 兩 個 主 題 ⾸ 度 結 合 , 並 得 到 無 限 度 的 發 揮 。 這 部 ⽚ ⼦ 是 個 值 得 研 究 的 案 例 , 因 為 它 似 乎 預 ⽰ 著 台 灣 ⽂ 化 在 後 現 代 的 發 展 ⽅ 向 —— 那 便 是 佛 洛 伊 德 和 李 維 斯 陀 的 結 合 , 也 就 是 ⽗ ( 男 ) 權 結 構 以 種 種 眩 ⽬ 的 變 貌 不 斷 重 新 展 開 的 狀 態 。
譬 如 ,《 牯 嶺 街 》 擺 著 ⾃ 我 批 判 、 ⾃ 我 檢 視 的 宣 告 , 實 際 上 所 作 的 , 却 是 ⽗ 權 的 重 新 整 合 、 再 度 鞏 固 。 它 隱 匿 ⽗ 權 機 構 的 暴 ⾏ , 以 便 保 住 ⽗ 的 清 ⽩ 形 象 ︔ 它 割 棄 「 正 常 女 ⼈ 」 有 害 ( 於 男 ⼈ ) 、 不 可 解 的 ⼀ ⾯ , 造 成 好 女 ⼈ / 壞 女 ⼈ 的 ⼆ 分 , 以 便 堂 ⽽ 皇 之 地 拘 囚 好 女 ⼈ 、 去 除 壞 女 ⼈ 。 在 這 些 不 可 ⾒ ⼈ 的 東 西 被 截 切 、 隱 匿 之 後 , ⽗ 既 成 為 兄 弟 ⽽ 又 仍 然 是 ⽗ , ⽽ 且 , 眾 兄 弟 和 像 兄 弟 的 ⽗ 所 組 成 的 聯 盟 , 仍 然 藉 著 將 女 ⼈ 界 定 為 他 者 ( Other ) ⽽ 建 ⽴ 其 本 身 的 架 構 。
至 於 此 ⽚ ⾃ 我 批 判 、 ⾃ 我 檢 視 的 層 ⾯ 所 展 現 的 , 則 是 上 述 截 割 與 隱 匿 之 舉 的 揭 發 —— 以 及 此 舉 的 必 要 性 和 整 個 體 系 的 必 然 性 的 宣 告 。 如 此 , 我 們 看 到 , 楊 德 昌 的 作 法 完 全 相 同 於 李 維 斯 陀
無 論 在 東 ⽅ 或 西 ⽅ , 男 ⼈ 都 既 不 願 也 無 法 ⾛ 出 原 有 的 圈 環 。 ( 我 們 要 知 道 , 《 牯 嶺 街 》 所 代 表 的 , 恐 怕 已 是 台 灣 男 性 對 ⽗ ( 男 ) 權 最 近 距 離 的 檢 視 與 批 判 。
( 男 ) ⼈ 已 病 入 膏 肓 。 即 使 在 純 粹 呈 現 ( pure presence ) 的 最 基 進 「 殘 酷 劇 場 」 ( the theater of cruelty ) 上 , 也 只 能 上 演 那 ⼀ 再 發 ⽣ 的 弑 ⽗ 的 ⼀ 幕 —— 即 使 此 劇 沒 有 劇 本 、 只 演 ⼀ 次 ⽽ 且 演 完 即 被 忘 懷 。( 《 牯 嶺 街 》 上 演 的 則 是 弒 ⽗ 之 後 兄 弟 ⽴ 約 的 ⼀ 幕 ︔ 這 部 院 線 電 影 到 處 ⼀ 再 放 映 並 且 得 到 國 際 影 展 的 嘉 獎 。 ) 阿 托 ( Antonin Artaud ) 因 ⽽ 厭 倦 至 極 , 甚 至 連 他 夢 寐 以 求 的 殘 酷 劇 場 也 不 想 要 了 。 他 「 不 想 再 看 到 那 個 為 ⽗ 所 居 住 和 作 祟 、 ⽽ 且 ⼀ 再 進 ⾏ 著 弒 ⽗ 的 地 點 所 散 發 的 東 西 」 。 這 樣 的 阿 托 寫 道 : 「 我 , 安 東 尼 ・阿 托 , 是 我 的 兒 ⼦ , / 我 的 ⽗ 親 , 我 的 母 親 , 和 我 ⾃ ⼰ 。 」 ( Derrida, 1978: 249 )
德 希 達 對 阿 托 的 思 考 並 不 在 這 裏 停 ⽌ 。 ( 爲 什 麼 呢 ︖ 至 少 這 樣 還 有 開 創 新 格 局 的 可 能 啊 ! ) 他 接 下 去 建 議 , 再 現 ( representation , 即對 ⽗ 、 神 、 中 ⼼ 、 眞 實 等 等 的 描 摹 呈 現 ) 旣 已 展 開 , 便 無 以 終 ⽌ , 我 們 於 是 應 該 將 它 構 思 爲 密 封 的 , 以 便 它 那 環 形 界 限 所 圈 住 的 密 封 空 間 會 成 爲 「 遊 戲 的 空 間 」 ( playing space ) , 在 此 我 們 能 夠 反 覆 思 考 「 再 現 的 悲 劇 命 運 —— 它 那 毫 無 理 由 、 毫 無 基 礎 的 必 然 性 」 ( Derrida, 1978: 250 )。
有 關 ⽗ 的 禁 制 令 的 ⼀ 切 , 縱 然 有 再 多 的 不 對 或 不 好 , 也 最 好 讓 它 在 既 有 的 環 形 界 限 內 裏 , 無 ⽌ 盡 地 玩 配 置 、 變 貌 的 遊 戲 。
只 因 爲 這 ⼀ 切 ( 被 設 定 為 ) 有 著 「 毫 無 理 由 、 毫 無 基 礎 的 必 然 性 」 。
啊 , 毫 無 希 望 的 賴 ⽪ 的 ( 男 ) ⼈ , 賴 ⽪ 的 神 話 , 賴 ⽪ 的 ⽂ 化 !
引用書目
台北市金馬國際影展執行委員會(1991)。《楊德昌》,《電影檔案:中國電影》,第3冊,台北:時報。
楊順清 (1991)。〈片場心情:工作人員拍片手記〉,《影響電影雜誌》,第16期,頁1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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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___ (1985)。《青梅竹馬》。
_____ (1986)。《恐怖份子》。
_____ (1991a)。《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_____ (1991b)。〈電影的創作一直在發生:楊德昌談《牯嶺街》的拍片經驗〉,《影響電影雜誌》,王詩婷採訪,第16期,頁134-36。
詹宏志(1991)。〈行銷《牯嶺街》:詹宏志談《牯嶺街》的行銷與發行,《影響電影雜誌》,王詩婷採訪,第16期,頁134-6。
閻鴻亞(鴻鴻)(1991)。《牯嶺街》的編劇事務與邊緣狀態〉,《影響電影雜誌》,第16期,頁116-119。
Derrida, Jacques(1978). Writing and Difference, trans. by Alan Bass,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Lévi-Strauss, Claude(1966). The Savage Mi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_____ (1969). The Raw and the Cooked, trans. by John and Doreen Weightman,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_____ (1973). From Honey to Ashes, trans. by John and Doreen Weightman, New York: Harper and Row.
_____ (1988). The Jealous Potter, trans. by Benedicte Choricr,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權力與慾望的故事:《牯嶺街少年殺⼈事件》
( 前 言: 楊 德 昌 導 演 的 電 影《牯 嶺 街 少 年 殺 人 事 件 》於 1991 年 上 映,筆 者 觀後 一 吐 為 快,提 筆 寫 了〈 賴 皮 的 國 族 神 話(學):《 牯 嶺 街 少 年 殺 人 事 件 》〉一 文,於 1993 年 3 月 刊 登 於《 台 灣 社 會 研 究 季 刊 》第 十 四 期。由 於 全 文 較 長,擬 拆 成 兩 篇 重 刊 於 部 落 格,底 下 先 刊 登 論 文 的 第 一 部 分「 權 力 與 慾 望 的故 事 」。)
〈 賴 皮 的 國 族 神 話(學):《 牯 嶺 街 少 年 殺 ⼈ 事 件 》〉這 篇 論 ⽂, 產 ⽣ 於 兩 個 不 同 的 時 刻 , 這 兩 個 時 刻 的 思 考 , 分 別 形 成 論 文 的 第 1 和 第 2 部 份 。
第 ⼀ 個 時 刻 是 看 到 殺 淫 婦 的 戲 上 演 的 時 刻 。 在 我 們 的 ⽂ 化 裏 , 殺 淫 婦 的 戲 有 著 豐 富 的 戲 ⽬ , 簡 直 ⾃ 成 ⼀ 個 「類 型 」(genre) 。 在 這 個 「類 型 」 裏 , 《 牯 嶺 街 少 年 殺 ⼈ 事 件 》 ( 底 下 簡 稱 《 牯 嶺 街 》 ) 有 著 承 和 轉 的 意 義 。 我 們 看 到 , 它 ⼀⽅ ⾯ 承 繼 先 前 的 傳 統 , 另 ⼀ ⽅ ⾯ 則 呈 現 明 顯 的 佛 洛 伊 德 與 後 佛 洛 伊 德 ⾯ 貌 , 顯 然 是 受 了 西 ⽅ ⽂ 化 深 刻 影 響 之 故 。 這 種 「 中 西 合 流 」 的 ⽂ 化 現 象 , ⾃ 有 深 入 分 析 與 了 解 的 價 值︔ ⽽ 這 分 析 與 了 解 , 對 某 些 ⼈ ⽽ ⾔ , 譬 如 對 深 深 ⾃ 覺 身 爲 女 ⼈ 並 且 意 識 到 ⽂ 化 壓 迫 女 ⼈ 的 筆 者 ⽽ ⾔ , 則 成 了 ⼀ 種 迫 切 的 需 要 。 在 這 ⼀ 部 份 , 我 嘗 試 引 ⽤ 佛 洛 伊 德 有 關 慾 望 的 理 論 , 以 及 基 哈 爾 ( René Girard) 闡 述 男 人相 互 認 同 、 爭 奪 之 現 象 的 理 論 , 以 便 解 釋 《 牯 嶺 街 》 裏 ( 廣 義 的 )⽗ ⼦ 、 兄 弟 互 爭 權 ⼒ 和 女 ⼈ 的 故 事 。
第 ⼆ 個 時 刻 比 較 複 雜 。 它 是 我 們 的 ⽂ 化 裏 ⼀ 個 全 新 的 時 刻 。 它 的 實 情 是 這 樣 : 殺 淫 婦 的 戲 照 樣 在 上 演 , 但 是 作 者 不 ⾒ 了 , 演 出 單 位 不 ⾒ 了 , 沒 有 ⼈ 應 該 為 這齣 戲 負 責 。 如 果 妳 看 了 覺 得 它 不 好 , 甚 至 不 對 ,因 ⽽ ⽣ 氣 , 那 是 妳 活 該 。 反 正 哪 , 妳 就 是 找 不 到 任 何 ⼈ 講 理 , 或 出 氣 。
這 樣 的 ⼀ 個 讀 者 ⾯ 臨 著 很 奇 特 的 處 境 。 無 論 她 發 出 任 何 批 評 , ⼈家 都 可 以 告 訴 她 : 第 ⼀ , 這 部 影 ⽚ 講 的 是「過 去 的 事 」, ⽽ 不 是 「現 在的 情 境 」或 「( 有 些 ⼈ ) 假 想 出 來 的 情 境 」 ︔ 第 ⼆ , 它 是 對 民 國 5 0 年 代 ⽗ 權 與 男 性 沙 ⽂ 主 義 的 ⾃ 我 批 判 , 也 就 是 說 , 它 所 呈 現 的 ⽗ 權 與 男 性 沙 ⽂ 主 義 ⾯ 貌 , 正 是 它 進 ⾏ ⾃ 我 批 判 的 表 現 ︔ 第 三 , 如 果 妳 不 滿 意 ⼩ 明 被 殺 的 下 場 , 妳 應 該 看 到 其 餘 女 ⼈ 的 不 同 結 局 , 譬 如 四 母 , 以 及 明 擺 著 楊 花 ⽔ 性 的 ⼩ 翠 , 她 們 可 都 好 端 端 的 活 著 ︔ 第 四 , 這 部 作 品 最 ⼤ 的 成 就 是 在 藝 術 層 ⾯ , 它 呈 現 細 緻 、 豐 富 、 嚴 密 、 靈 動 的 結 構 —— 這 才 是 此 ⽚ 的 真 正 「內 容 」 , 讀 者 不 應 捨 本 求 未 , 不 應 在 故 事 題 材 的 層 ⾯ ⽄ ⽄ 計 較 , 等 等 , 等 等 。
⽽( 不 )重 要 的 是,在 戲 院 內 外 , 男 性 法 西 斯 體 制 依 舊 安 然 無 恙 地 運 作 著 。
這 種 情 形 正 是 今 ⽇ 地 球 村 ⽂ 化 的 新 近 發 展 。 在 女 性 觀 點 的 逼 視 之 下 , 男 性 沙 ⽂ 體 系 改 ⽤ 機 器 ⼈ 的 非 ⼈ 語 ⾳ 喃 喃 地 唸 著 : 呃 , 這 是 不 得 已 的⋯⋯有 其 必 然 性⋯⋯反 正 這 是 不 重 要 的 , 讓 我 們 學 習 任 它 去 , 不 必 去 看 它⋯⋯。
這 真 是 無 比 賴 ⽪ 的 策 略 。 不 去 理 它 嘛 , 那 就 正 中 它 下 懷 。 ⽽ 理 它 的 話 , 妳 又 會 發 現 , 妳 處 於 ⼀ 種 過 於 複 雜 、 滑 溜 的 處 境 , 像 在 無 垠 的 爛 泥 巴 堆 中 試 圖 抓 ⼀ 尾 泥 鰍 , 又 像 在 巨 碩 如 星 球 的 ⽑ 線 團 上 尋 找 它 那 被 刻 意 隱 藏 了 的 線 頭 。
寫 作 本 ⽂ 第 2 部 份 的 筆 者,正 是 處 於 這 種 情 況 。 其 實 情 形 並 不 如 想 像 的 糟 , 甚 至 還 蠻 好 玩 的 。 在 這 ⼀ 部 份 , 我 引 ⽤ 的 是 ( 後 ) 結 構 主 義 的 李 維 斯 陀 、 德 希 達 等 ⼈ 的 論 述 。 由 於 《 牯 嶺 街 》 明 顯 受 到 當 代 西 ⽅ ⽂ 化 深 刻 影 響 , 本 論 ⽂ 拿 當 代 西 ⽅ 重 要 思 潮 作 分 析 的 參 考 , ⼀ 併 加 以 分 析 與 批 評 , 這 種 作 法 應 是 有 充 份 的 適 切 性 與 必 要 性 的 。
至 於 泥 鰍 是 不 是 抓 到 了 , 線 頭 是 不 是 找 到 了 , 有 待 本 ⽂ 讀 者 ⾃ 下 評 斷 。
1 . 權 ⼒ 與 慾 望 的 故 事
在 《 牯 嶺 街 》 ⽚ ⾸ , ⼀ ⽚ ⿊ 暗 的 銀 幕 上 亮 起 ⼀ 盞 以 往 窮 困 的 年 代 常 見 的 裸 露 的 燈 泡 。 這 盞 燈 泡 是 ⼀ 則 告 ⽰ , 告 訴 觀 眾 , 其 後 展 開 的 故 事 是 被 回 顧 、 批 判 的 視 線 所 照 亮 了 的 。 本 ⽂ 第 1 部 份 擬 循 著 這 盞 燈 泡 , 審 視 被 照 亮 、 看 得 ⾒ 的 故 事 世 界 , 以 及 這 個 世 界 所 播 放 的 「眞 理 的 呼 求 」( truth-claim, Gadamer 語 ) 。 至 於 光 環 外 ⾯ 鏡 頭 所 不 及 呈 現 或 刻 意 避 開 的 廣 ⼤ 空 間 , 則 留 待 第 2 部 份 討 論 。
1 . 1 ⽗ ⼦ 愛 恨 悲 情 劇
《 牯 嶺 街 》展 現 史 詩 的 宏 偉 格 局,撐 起 這 宏 大 的 格 局 的, 是 權 ⼒ 與 慾 望 的 故 事 。 在 此 擬 先 討 論 其 權 ⼒ ⾯。
《 牯 嶺 街 》 所 呈 現 的 故 事 ⽴ 意 ⾼ 遠 , 令 觀 眾 / 批 評 家 深 有 所 感 。例 如 , 劉 ⼤ 任 指 出 , ⽚ 中 的 幫 派 少 年 是 在 建 ⽴ 新 世 界 、 新 倫 理 觀︔ 張 ⼤ 春 在 此 ⽚ 中 看 到 「國 族 寓 意 」︔ ⿈ 建 業 則 說 楊 德 昌 「將 個 ⼈ 經 驗 擴 張 為 國 族 寓 ⾔ 。( 台 北 市 ⾦ ⾺ 國 際 影 展 執 ⾏ 委 員 會 編 ( 以 下 簡 稱 ⾦ ⾺ 展 執 委 會 ),1991: 45 , 55, 57 )。
《牯 嶺 街 》 這 則 「國 族 寓 ⾔ 」 所 要 闡 發 的 , 是 什 麼 閎 ⼤ 的 創 構 呢 ︖ 簡 ⽽ ⾔ 之 , 便 是 改 ⾰ ⽗ 權 , 去 除 ⽗ 的 殘 暴 跋 扈 , 以 建 ⽴ ⼈ ⼈ 互 信 共 治的 兄 弟 之 國。
《 牯 嶺 街 》 以 數 種 安 排 來 呈 現 ( 廣 義 的 ) ⽗ ⼦ 關 係 。 ⾸ 先 , 是 國 家 官 僚 機 構 與 個 ⼈ 的 關 係 。 這 些 官 僚 機 構 包 括 警 備 總 部 、 ⼩ 四 的 ⽗ 親 任 職 的 機 構 、 警 察 局 少 年 組 、 看 守 所 、 建 中 訓 導 處 、 教 務 處 、 醫 護 室 等 等 跟 ⽚ 中 ⼈ 物 有 過 關 聯 的 國 家 或 社 會 機 構 。 這 些 機 構 ⼀ 概 以 ⾼ ⾼ 在 上 、 冷 漠 不 信 任 的 態 度 對 待 它 所 接 觸 的 個 ⼈ 。 至 於 ⽚ 中 接 觸 這 些 機 構 的 個 ⼈ , 要 不 是 虛 與 委 蛇 , 如 滑 頭 、 葉 ⼦ , 便 是 擺 出 被 輕 忽 的 兒 ⼦ 的 反 叛 或 冷 疑 , 如 ⼩ 四 、 ⼩ 四 的 ⽗ 親 ( 底 下 簡 稱 四 ⽗ ) 、 Honey 等 ⼈。
對 於 這 第 ⼀ 種 ⽗ , 影 ⽚ 發 出 強 烈 的 批 評 : 這 僵 固 、 變 形 爲 官 僚 體 制 的 ⽗ 處 處 表 現 得 粗 暴 、 沒 有 感 情 、 不 公 正 , 對 個 ⼈ 所 造 成 的 傷 害 將 發 展 出 極 為 負 ⾯ 的 嚴 重 後 果 , 包 括 把 ⼩ 四 ⼀ 步 步 推 上 ⾃ 毀 毀 ⼈ 的 歧 途 。
第 ⼆ 種 ⽗ ⼦ 關 係 是 眷 村 幫 ⽼ ⼤ 山 東 和 他 的 ⼿ 下 的 關 係 。 山 東 身 旁 簇 擁 著 的 嘍 囉 們 對 他 唯 唯 諾 諾 , 彼 此 之 間 ⾔ 語 動 作 粗 暴 , 對 外 ⼈ 則 是 極 盡 欺 壓 之 能 事 。 這 種 上 下 關 係 , 可 以 說 是 前 述 第 ⼀ 種 關 係 在 民 間 、 私 ⼈ 層 ⾯ 的 對 等 物。
前 ⾯ 兩 種 ( 廣 義 的 ) ⽗ ⼦ 關 係 是 負 ⾯ 的 、 惡 質 的 , 它 們 在 影 ⽚ 裏 被 ⽤ 以 對 比 底 下 兩 種 正 ⾯ 的 模 式 , 及 其 所 標 指 的 理 想 社 會 。
第 三 種 ⽗ ⼦ 關 係 是 四 ⽗ 和 ⼩ 四 的 關 係 。 這 對 ⾎ 緣 上 的 ⽗ ⼦ 是 ⼀ 種 理 想 化 的 ⽗ ⼦ , 正 如 劉 ⼤ 任 指 出 的 , 完 全 沒 有 代 溝 ( ⾦ ⾺ 展 執 委 會 ,1991: 50 ) 。 ⿈ 建 業 則 注 意 到 , 「在 所 謂 新 電 影 中 很 少 ⾒ 到 《 牯 》 ⽚ 中 如 此 和 諧 、 親 密 的 ⽗ ⼦ 關 係 , ⼤ 部 份 的 新 電 影 中 ⽗ ⼦ 往 往 無 法 溝 通 ,《 牯 》 ⽚ 出 現 少 ⾒ 的 對 ⽗ 親 正 ⾯ 的 描 寫 」( ⾦ ⾺ 展 執 委 會 , 1991: 50 ) 。 ⿈ 建 業 在 此 強 調 了 兩 次 的 「少 ⾒ 」是 我 們 應 該 注 意 的 , 它 標 ⽰ 薯 導 演 個 ⼈ 構 思 創 造 的 焦 點 。 我 們 應 該 進 ⼀ 步 問 , 《 牯 嶺 街 》 把 ⼩ 四 ⽗ ⼦ 描 寫 得 這 麼 平 等 親 近 , 為 什 麽 呢 ︖ 張 ⼤ 春 說 : 「楊 德 昌 有 意 在 《 牯 嶺 街 》中 讓 ⼩ 四 這 個 家 庭 裏 的 ⽗ 親 和 孩 ⼦ 同 樣 變 成 ⼀ 個 孩 ⼦ , 因 此 他 們 具 備 了 浪 漫 化 的 基 礎 」 ( ⾦ ⾺ 展 執 委 會 , 1991:50 ) 。 這 個 說 明 ⼀ 語 道 破 個 中 奧 妙 : 導 演 的 ⽤ 意 就 是 要 把 貨 真 價 實 的 ⾎ 緣 上 的 ⽗ 親 變 成 兒 ⼦ , 讓 他 跟 他 的 兒 ⼦ 成 爲 兄 弟 , 如 此 , 眾 兄 弟 平 等 共 治 的 浪 漫 之 夢 便 有 編 織 的 可 能 。

第 四 種 模 式 是 ⼩ 公 園 幫 ⽼ ⼤ Honey 跟 幫 眾 、 幫 友 的 關 係 。 Honey 做 ⼈ 風 格 ⼤ ⼤ 不 同 於 山 東 , 山 東 陰 鬱 跋 扈 。 Honey 則 浪 漫 跳 宕 ; 兩 ⼈所 領 導 的 團 體 也 因 ⽽ 有 不 同 的 風 格 , 眷 村 幫 著 重 下 對 上 的 服 從 , ⼩ 公 園 幫 則 靠 ⼀ 種 比 較 親 密 、 ⾃ 然 的 兄 弟 之 情 維 繫 。

Honey 跟 ⼩ 四 的 關 係 是 影 ⽚ 的 ⼀ 個 重 點 。 Honey 逃 亡 在 外 , ⼩ 四 迷 戀 上 他 的 女 友 ⼩ 明 。 Honey 對 此 表 現 出 ⼀ 種 超 邁 寬 ⼤ , 不 僅 不 以 爲 意 , 更 且 對 ⼩ 四 誠 懇 相 待 , 有 將 ⼩ 明 託 給 ⼩ 四 之 意 。 Honey 被 殺 之 後 , ⼩ 四 理 所 當 然 地 ⾃ 視 爲 繼 承 Honey 成 爲 ⼩ 明 的 保 護 者 。
影 ⽚ 試 圖 把 Honey 和 ⼩ 四 的 關 係 塑 造 成 開 明 、 寬 容 、 平 等 、 互 信 的 關 係 , 這 是 ⼩ 四 與 四 ⽗ 的 關 係 在 家 庭 外 ⾯ , 在 ⼤ 社 會 裏 的 翻 版 。 影 ⽚ 顯 然 是 要 拿 這 兩 層 關 係 作 爲 ⼈ 間 倫 理 的 新 中 樞 、 新 典 範 。—— 這 無 疑 就 是 劉 ⼤ 任 所 說 ⽚ 中 幫 派 少 年 想 要 建 ⽴ 的 「新 倫 理 觀 」 。
前 述 「 新 倫 理 觀 」 極 為 理 想 化 , 要 將 它 不 內 麻 ⽽ 又 有 信 服 ⼒ 地 呈 現 出 來 , 並 不 容 易 。 《 牯 嶺 街 》 探 取 的 是 典 型 悲 劇 的 作 法 , 即 透 過 個 例 的 失 敗 以 揭 櫫 普 同 的 理 想 。 ⼩ 明 不 堅 貞 導 致 ⼩ 四 與 好 友 ⼩ ⾺ 交 惡 ,哥 兒 ( 兄 弟 ) 反 ⽬ 成 仇 ︔ ⽽ 且 ⼩ 四 因 此 ⾃ 暴 ⾃ 棄 , 偷 偷 典 當 母 親 的 ⼿ 錶 換 錢 花 ⽤ , 四 ⽗ 誤 以 為 ⼿ 錶 是 ⼆ 兒 ⼦ 拿 的 , 盛 怒 之 下 毒 打 ⼆ 兒 ⼦ , 「 兄 弟 ⼀ 般 的 ⽗ 親 」 搖 身 ⼀ 變 , 回 復 爲 殘 暴 的 ⽗ 親 。 如 此 , 《 牯 嶺 街 》令 悲 劇 感 和 對 崇 ⾼ 理 想 的 嚮 往 在 觀 眾 胸 中 互 相 撞 擊 激 盪 , 將 兄 弟 之 國 的 幻 景 推 到 天 邊 ⾼ ⾼ 的 浪 頭 上 。
「兄 弟 之 國 」 的 浪 漫 之 夢 是 《 牯 嶺 街 》 ⾼ ⾼ 地 投 射 在 天 際 的 蜃 影 ,影 ⽚ 中 的 世 界 却 是 ⼀ 個 出 了 ⽑ 病 的 ⽗ 權 世 界 , 在 其 間 活 動 的 是 ⼀ 些 被 棄 逐 、 苦 無 出 路 的 兒 ⼦ 們 : 軍 ⼈ 和 中 下 層 公 務 員 的 ⼦ 弟 , 他 們 ⼤ 都 是 幫 派 少 年 。 四 ⽗ 基 本 上 也 是 兒 ⼦ , 他 ⾯ 對 著 他 不 得 不 ⾯ 對 的 諸 多 冷 漠 、⾼ ⾼ 在 上 的 官 僚 機 構 , 變 成 了 ⼀ 個 時 ⽽ 惶 惑 、 時 ⽽ 反 抗 的 兒 ⼦ 。
這 個 ⼦ 的 世 界 也 是 ⼀ 個 非 常 態 、 有 病 的 世 界 。 坦 克 ⾞ 轟 隆 隆 地 跟 公 ⾞ 擦 身 ⽽ 過 ︔ ⼈ 們 壓 低 聲 ⾳ 猜 測 什 麼 時 候 「 回 去 」 , 或 者 到 底 還 回 不 回 得 去 ︖ 「回 去 」 指 涉 的 , 是 ⼀ 個 井 然 有 序 、 光 明 和 樂 的 常 態 世 界 ︔ ⽽ 「 還 沒 回 去」 或 「 回 不 去 」 的 現 時 狀 態 , 則 是 ⼀ 個 流 落 邊 陲 、 有 志 難 伸 、 ⿊ 暗 混 亂 的 非 常 態 世 界 。 《 牯 嶺 街 》 以 嚴 密 、 經 濟 的 藝 術 ⼿ 法 ,將 ⽚ 中 外 省 ⼈ 在 國 民 黨 政 府 帶 領 下 逃 難 來 台 的 史 實 , 以 及 主 角 ⼩ 四 及 其 友 伴 因 讀 夜 校 ⽽ 總 是 在 ⿊ 夜 裏 活 動 的 故 事 安 排 , 舖 展 爲 有 ⼒ 的 普 遍 性 象 喩 。
這 個 非 常 態 的 世 界 出 現 ⼀ 些 病 兆 , 包 括 : 警 備 總 部 以 不 可 知 的 理 由 拘 訊 ⼈ 民 ︔ 訓 導 處 總 是 有 沒 收 來 的 球 棒 ( 這 顯 ⽰ 訓 導 ⼈ 員 ⽼ 是 疑 ⼼ 學 ⽣ 會 鬧 事 , 以 及 學 ⽣ 可 能 確 實 有 拿 球 棒 作 爲 暴 ⼒ ⽤ 途 的 情 形 ) ︔ 學 ⽣ 競 爭 壓 ⼒ ⼤ , 易 得 ( 身 體 上 和 精 神 上 的 ) 近 視 ︔ 明 ⽩ 指 涉 性 器 官 的 粗 話 流 ⾏ , 譬 如 「 好 屌 」 、 「 操 你 媽 的 屄 」 ︔ 女 ⼈ , 如 ⼩ 翠 、 ⼩ 明 , 遊 ⾛ 於 眾 多 男 ⼈ 之 間 , ⽽ 且 男 ⼈ 也 爲 了 爭 奪 女 ⼈ ⽽ 相 ⾾ 等 等 。 這 些 病 兆 是 來 ⾃ 同 ⼀ 病 源 嗎 ︖ 那 是 什 麼 ︖ 它 的 發 病 史 又 是 如 何 呢 ︖ 底 下 擬 借 佛 洛 伊 德 與 基 哈 爾 的 理 論 加 以 分 析 。
底 下 讓 我 們 回 顧 ⼀ 下 佛 洛 伊 德 有 關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the Oedipus complex)和 閹 割 情 結 (the castration complex) 的 著 名 理 論 。
佛 洛 伊 德 堪 稱 ⽗ 權 的 信 仰 者 , 他 認 爲 ⽗ 權 是 ⼈ 類 ⽂ 明 唯 ⼀ 且 必 然 的 模 式 ︔ 至 於 母 權 , 則 是 短 暫 的 過 渡 階 段 (Moses and Monotheism 81-4)。 ⽽ ⽗ 權 這 ⼈ 類 ⽂ 明 唯 ⼀ 且 必 然 的 模 式 , ⾯ 臨 著 ⼀ 個 結 構 性 、內 因 性 的 ⽑ 病 , 那 便 是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 ⽗ 權 體 系 是 否 能 夠 屹 ⽴ 且 正 常 運 作 , 端 看 它 是 否 能 夠 順 利 解 除 它 本 身 所 引 發 的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 什 麼 是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呢?佛 氏 於 《 ⾃ 我 與 原 我 》⼀ 書 中 如 此 定 義 :
「⼩ 男 孩 從 很 ⼩ 的 時 候 就 把 情 感 投 注 到 母 親 身 上 ⋯⋯。 ⼩ 男 孩 對 待 ⽗ 親 的 ⽅ 式 則 是 將 ⾃ ⼰ 認 同 於 他 。 有 ⼀ 段 時 間 這 兩 層 關 係 分 別 進 展 , 直 到 有 ⼀ 天 ⼩男 孩 對 母 親 的 性 的 願 望 變 得 更 強 烈 , 並 且 發 現 他 ⽗ 親 阻 撓 著 這 些 願 望 的 實 現 , 他 於 是 發 展 出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此 後 他 跟 ⽗ 親 的 認 同 便 蒙 上 ⼀ 層 敵 意 的 ⾊ 彩 , ⽽ 轉 變 爲 想 要 擺 脱 他 以 取 代 他 在 母 親 身 旁 的 位 置 的 願 望 。」(Freud, 1939 [1934-38], SE Vol. 23: 31-2)
在 《 夢 的 解 析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 書 中 , 佛 氏 則 指 出 : 我 們 都 像 古 悲 劇 中 弒 ⽗ 娶 母 的 伊 底 帕 斯 ⼀ 樣 , 「 可 能 都 是 命 中 註 定 會 把 母 親 當 作 性 慾 衝 動 的 第 ⼀ 個 對 象 , ⽽ 把 最 早 的 恨 和 最 早 的 謀 殺 願 望 投 向 我 們 的 ⽗ 親」(Freud, 1900, SE Vol. 4: 262)。 也 就 是 說 , 兒 ⼦ 「 命 中 註 定 」會 戀 母 , ⽽ 由 於 戀 母 , 他 會 恨 ⽗ , 甚 至 會 想 要 弒 ⽗ 以 便 奪 得 ⽗ / 夫 的 位 ⼦ 。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直 接 威 脅 著 ⽗ 的 安 危 , 也 就 是 ⽗ 權 的 存 亡 。 以 ⽗ 爲 尊 的 ⽗ 權 體 系 要 能 成 ⽴ 且 持 續 運 作 , ⾃ 然 必 須 有 萬 無 ⼀ 失 的 措 施 , 以 解 除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所 造 成 的 威 脅 。 佛 洛 伊 德 將 解 除 此 情 結 的 機 制 稱 爲「 閹 割 情 結 」: ⽂化 以 種 種 微 妙 的 ⽅ 式 告 訴 ⼩ 男 孩 , 如 果 你 不 乖 , 你 的 雞 雞 就 會 被 割 掉 , ⽽ 「 如 此 ⾃ 傲 於 擁 有 陽 具 」 的 ⼩ 男 孩 ⾯ 對 著 這 麼 嚴 重 的 威 脅 , 「 他 的 ⾃ 我(ego)就 會 脫 離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親 或 ⽗ 母 的 權 威 就 會 被 納 入 ⾃ 我 , ⽽ 形 成 超 我(superego)的 核 ⼼ , 這 超 我 接 收 ⽗ 親 的 嚴 厲 , 並 永 久 設 定 他 的 亂 倫 禁 制 令 , 如 此 使 得 ⾃ 我 不 敢 再 將 母 親 當 作 性 慾 對 象 , 屬 於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的 性 慾 ⼀ 部 份 被 昇 華 了⋯⋯ 另 ⼀ 部 份 則 受 阻 並 轉 變 爲 親 情 」(Freud, 1924, SE Vol. 19: 176-7 )。
佛 洛 伊 德 把 戀 母 放 在 問 題 的 核 ⼼ 位 置 ︔ 兒 ⼦ 因 為 戀 母 , 所 以 恨 ⽗ 。 基 哈 爾 試 圖 修 改 前 述 理 論 。 基 哈 爾 指 出 , ⽗ 權 體 系 , 或 任 何 繫 於 類 似 ⽗ ⼦ 關 係 ( 譬 如 某 些 母 系 社 會 的 舅 甥 關 係 ) 的 體 系 , 莫 不 承 受 著 ⼀ 懂 普 同 的 威 脅 , 那 便 是 上 與 下 之 間 微 妙 的 模 倣 、 競 爭 與 敵 對 。 ⼦( ⾨ 徒 ) 很 ⾃ 然 地 認 同 ⽗ ( 典 範 )︔ 前 者 認 同 後 者 的 ⼀ 切 , 包 括 他 的 慾 望 , 兩 者 於 是 爲 了 同 ⼀ ⽬ 標 ⽽ 相 爭 。 ⽗ 權 ⽂ 明 的 體 制 深 處 , 早 已 對 這 個 現 象 安 排 好 對 策 : 它 使 得 ⽗ 先 發 制 ⼈ , 以 僣 奪 或 亂 倫 的 罪 名 ( 或 罪 惡 感 ) 懲 戒 ⼦ , 譬 如 , 在 伊 底 帕 斯 的 神話 中 , 神 早 在 伊 底 帕 斯 出 ⽣ 之 前 就 聲 稱 他 會 弒 ⽗ 娶 母 , 也 就 是 說 , 早 在 ⼦ 有 弒 ⽗ 娶 母 的 能 ⼒ 或 意 圖 之 前 , ⽂ 化 已 經 先 定 了 他 的 罪 。 這 個 罪 , 基 哈 爾 指 出 , 在 佛 洛 伊 德 的 理 論 中 變 形 爲 超 我 ︔ 超 我 其 實 是 ⼦ 對 ⽗ 的 認 同 的 再 續 , 也 就 是 說 , 在 因 認 同 ⽽ 衍 ⽣ 的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這 其 實 也 是 認 同 的 ⼀ 種 變 貌 )階 段 之 後 , ⼦ 再 度 接 納 ⽗( 或 社 會 ) 的 律 法 。(Girard, 1977, 169-92)
基 氏 理 論 和 佛 氏 理 論 的 不 同 之 處 在 於 , 佛 洛 伊 德 意 圖 把 伊 底 帕 斯 式 的 慾 望 投 注 , 即 ⼦ 對 母 的 慾 望 投 注 , 置 於 精 神 分 析 理 論 的 核 ⼼ 位 置 , ⽽ 基 哈 爾 則 認 爲 , ⼦ 戀 母 乃 是 ⼦ 模 仿 ⽗ 的 慾 望 所 致 , 因 此 , ⼦ 對 ⽗ 的 認 同 與 模 仿 才 是 最 關 鍵 的 現 象 , ⽽ 不 是 所 謂 的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以 上 精 神 分 析 之 ⽗ 佛 洛 伊 德 與 私 叔 弟 ⼦ 基 哈 爾 之 間 的 這 ⼀ 段 你 來 我 往 , 讀 來 像 煞 ⼀ 齣 愛 恨 交 織 的 ⽗ ⼦ 悲 情 劇 。 佛 氏 理 論 顯 然 把 佛 氏 本 ⼈ 置 於 ⽗ 的 位 ⼦ , 他 彷 彿 在 說 : 你 這 個 ⼩ ⼦ 對 我 ⼼ 懷 怨 恨 , 都 是 因 爲 你 圖 謀 不 軌⋯⋯你 戀 母 ! ⽽ 基 哈 爾 則 站 在 ⼦ 的 位 ⼦ , 委 屈 地 反 擊 : 我 是 無 辜 的 , 我 只 不 過 是 遵 從 「 孝 者 肖 也 」 的 命 令 , 你 就 定 我 罪 。
基 哈 爾 推 論 : 「⼦ 受 到 ⽗ 所 渴 慾 之 物 吸 引 , 在 這 ⼀ 點 上 他 是 全 然 無 辜 的 ︔ ⼦ 之 所 以 甚 至 也 想 要 取 代 ⽗ 『 在 母 親 身 旁 的 位 ⼦ 』 , 無 非 是 他 坦 誠 回 應 ⽂ 化 與 ⽗ 所 發 出 的 命 令 所 致 」(Girard, 1977, 174)。
《 牯 嶺 街 》 所 演 出 的 , 正 是 ⼀ 齣 類 似 的 ⽗ ⼦ 悲 情 劇 。 不 管 認 同 和 慾 望 的 投 注 何 者 爲 先 , 何 者 爲 後 , 兩 者 都 是 影 ⽚ 的 重 頭 戲 。 ⼦ 認 同 ⽗ , 他 想 要 ⽗ 所有 的 ⼀ 切 , 包 括 : 光 / 知 識 ( ⼩ 四 捻 亮 的 燈 、 他 從 ⽚ 場 「 幹 來 」 的 尺 ⼨ 超 ⼤ 的 強 ⼒ ⼿ 電 筒 )︔ ⼒ / 武 器 ( ⽇ 本 將 軍 留 下 的 長 武 ⼠ ⼑ 、 ⼩ ⾺ ⽗ 親 的 ⼿ 槍 ) ︔ 頭 / 權 位 ( ⼩ 四 擅 ⾃ 戴 上 校 醫 的 氈 帽 擺 出 瞄 準 射 擊 的 姿 勢 , Honey 擅⾃ 穿 海 軍 服 、 戴 海 軍 帽 )︔ ⽗ 的 陽 具( 超 ⼤ 號 ⼿ 電 筒 、 長 武 ⼠ ⼑ 、 ⼿ 槍 、 紳 ⼠ 帽 、 海 軍 帽 都 是 ⽗ 的 成 熟 陽 具 的 象 徵 )︔ 以 及 女 ⼈( ⼩ 明 ——被 殺 的 眷村 幫 老 大 紅 毛 和 逃 亡 的 ⼩ 公 園 幫 ⽼ ⼤ Honey 的 女 ⼈ )。
⾯ 對 著 ⼦ 由 於 認 同 ⽗ ⽽ 做 出 的( 疑 似 ) 僣 越 之 舉 , ⽗( 先 發 制 ⼈ 地 )施 予 懲 罰 : 訓 導 主 任 斷 定 ⼩ 四 拿 球 棒 是 爲 了 暴 ⼒ ⽤ 途 , 便 將 球 棒 沒 收 , 此 後 他 始 終 認 定 ⼩ 四 有 不 軌 意 圖 , 並 進 ⼀ 步 誤 認 ⼩ 四 蓄 意 作 弊 、 對 師 長 不 恭 ⽽ 記⼩ 四 ⼤ 過 ︔ 校 醫( 他 顯 然 認 爲 ⼩ 四 泡 ⼩ 明 的 ⾏ 爲 侵 犯 了 他 對 ⼩ 明 的 保 護 權)拿 出 尊 長 的 態 度 訓 誡 ⼩ 四 , 護 ⼠( 校 醫 權 威 的 延 伸 )也 幫 腔 教 訓 ⼩ 四 ︔警 備 總 部 以 完 全 不 可 知 的 理 由 拘 禁 、 提 訊 四 ⽗ ︔ 四 ⽗ 誤 認 ⼆ 兒 ⼦ 偷 拿 ⼿ 錶 , 因 ⽽ 以 毒 打 怒 罵 的 ⽅ 式 訓 ⼦ , 等 等 。
⽗ 的 嚴 厲 , 以 及 他 防 範 未 然 的 懲 罰 , 引 發 ⼦ 的 罪 惡 感 , 譬 如 , 四 ⽗ ⾯ 對 警 備 總 部 時 流 露 徹 底 的 拘 謹 與 惶 惑 ︔ 這 罪 惡 感 將 使 他 更 加 徹 底 地 收 納 ⽗ 的 律 法 與 價 值 , 使 他 ⼀ ⽅ ⾯ 緊 緊 抱 住 「 公 家 機 構 」( 這 也 是 ⽗ 的 代 表 )的 ⼤ 腿, 對 妻 ⼦ 建 議 他 另 尋 出 路 的 忠 ⾔ 深 表 懷 疑 , ⽽ 另 ⼀ ⽅ ⾯ 則 執 ⾏ 起 ⽗ 的 嚴 厲 律 法 , 酷 懲 他 誤 認 為 有 罪 的 ⼆ 兒 ⼦ 。 ⼩ 四 也 ⼀ 樣 , 由 於 ⾃ 覺 越 矩 ⽽ 向 Honey 輸 誠 , 在 得 到 Honey 的 諒 解 以 後 , 便 以 Honey 的 繼 承 ⼈ ⾃ 居 ︔ 如 此 , 他 成 為 ⽗ 的 律 法 的 護 衛 者 , 爲 Honey , 也 爲 他 ⾃ ⼰ , ⽽ 企 圖 懲 戒 不 義 的 ⼩ ⾺ 和 不 貞 的 ⼩ 明 。
四 ⽗ 和 ⼩ 四 接 收 ⽗ 的 律 法 , 這 符 合 於 佛 洛 伊 德 有 關 超 我 的 ⽣ 發 的 理 論 。 但 基 哈 爾 對 此 有 進 ⼀ 步 的 闡 說 。 他 指 出 , 不 當 的 懲 罰 , 或 不 潔 的 暴 ⼒ , 會 導 致 模 倣 性 的 敵 對 , 接 著 , 以 暴 ⼒ 對 付 暴 ⼒ 的 惡 性 循 環 便 會 展 開 , 使 得 長 幼 有 序 的 倫 理 崩 解 , 長 不 長 , 幼 不 幼 , ⼈ ⼈ 都 成 了 「 暴 ⼒ 的 攣 ⽣ ⼦ 」 (Girard, 1977, 67-88 ) 。 類 似 的 亂 象 也 發 ⽣ 在 《 牯 嶺 街 》裏 。 ⾯ 對 校 醫 與 護 ⼠ 的 無 聊 ⼲ 涉 , ⽽ 且 也 是 出 於 對 警 總 拘 禁 四 ⽗ 之 舉 的 不 滿 , ⼩ 四 ⼀ 改 平 ⽇ 的 溫 ⽂ 儒 雅 ⽽ 破 ⼜ ⼤ 罵 : 「 操 你 媽 的 屄 ! 你 是 什 麼 玩 意 ︖ 你 是 警 備 總 部 啊 ︖ 」︔ ⾯ 對 嚴 峻 不 公 的 訓 導 主 任 , ⼩ 四 掄 揮( 先 前 被 沒 收 的 ︖ )球 棒 , 打 破 電 燈 , 熄 滅 ⽗ 的( 假 )光 / 真 理 : 同 時 , 幫 派 之 間 、 幫 派 內 部 進 ⾏ 著 彼 落 此 起 的 爭 ⾾ 與 廝 殺 。
總 ⽽ ⾔ 之 , 強 調 「⽗ 嚴 ⼦ 孝 」 的 佛 洛 伊 德 版 ⽗ ⼦ 劇 , 和 著 重 描 寫 傳 統 ⽗ ⼦ 之 倫 如 何 被 暴 ⼒ 滲 透 的 基 哈 爾 版 ⽗ ⼦ 劇 , ⼀ 併 登 上 《 牯 嶺 街 》的 舞 台 , 如 此 所 展 現 的 , 是 ⼀ 個 ⽗ 權 失 序 後 的 混 亂 世 界 。
1 . 2 禍 ⽔ 論 與 禍 ⽔ 現 象
前 ⾯ 討 論 了 ⽗ ⼦ 、 兄 弟 的 權 ⼒ 糾 葛 問 題 , 也 就 是 男 性 之 間 的 認 同 、模 倣 與 敵 對 的 錯 綜 關 聯 。 底 下 將 集 中 討 論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的 另 ⼀ ⾯ 議 題 , 那 便 是 慾 望 的 難 題 , 以 及 其 所 衍 ⽣ 的 諸 多 問 題 或 現 象 。
只 要 稍 加 留 ⼼ , 我 們 就 會 注 意 到 , 《 牯 嶺 街 》 這 部 影 ⽚ 裏 , 在 男 性 志 業 的 壯 觀 表 ⾯ 故 事 底 下 , 有 ⼀ 股 隱 匿 的 暗 流 匍 匐 推 移 著 。 ⽽ 又 如 果 我 們 進 ⼀ 步 留 意 , 我 們 便 會 認 出 : 原 來 這 股 隱 匿 的 暗 流 才 是 影 ⽚ 的 真 正 骨 幹 , 它 ⾃ 始 至 終 ⽀ 撐 著 影 ⽚ 的 情 節 與 意 義 架 構 。
這 「隱 匿 的 主 流 」 便 是 ⼩ 明 的 不 貞 所 引 發 的 亂 象 。 其 過 程 ⼤ 要 如 下 。 讀 建 中 夜 校 的 ⼩ 四 , 某 晚 看 到 同 班 同 學 滑 頭 泡 女 友 ︔ 消 息 傳 出 去 以 後 , 女 友 的 身 份 成 了 ⼀ 個 謎 , 有 ⼈ 說 是 ⼩ 翠 , 有 ⼈ 說 是 ⼩ 明 。 滑 頭 因 此 記 恨 ⼩ 四 , 處 處 找 他 碴 ⼦ , 弄 得 ⾃ ⼰ 退 學 、 ⼩ 四 被 記 ⼤ 過 。 ⼩ 明 不 只 跟 滑 頭 有 瓜 葛 , ⼩ 四 的 另 ⼀ 個 同 學 ⼩ 虎 也 迷 戀 她 ︔ 接 下 來 , ⼩ 四 在 不 知 不 覺 間 也 陷 入 同 樣 的 迷 戀 。 這 迷 戀 其 實 是 無 所 不 在 的 , 使 得 幫 派 之 間 、 幫 派 內 部 流 竄 著 ⼀ 股 破 壞 穩 定 的 ⼒ 量 。 ⼩ 公 園 幫 ⽼ ⼤ Honey 就 是 爲 了 ⼩ 明 ⽽ 和 眷 村 幫 ⽼ ⼤ 紅 ⽑ 決 ⾾ , 殺 死 紅 ⽑ 之 後 才 逃 亡 在 外 的︔眷 村 幫 新 ⽼ ⼤ 山 東 拿「知 道 滑 頭 泡 ⼩ 明 」 和 「要 爲 滑 頭 撐 腰 」 作 為 威 脅 和 利 誘 , 迫 使 滑 頭 出 賣 ⼩ 公 園 幫 、 靠 向 眷 村 幫 ︔ Honey 回 來 欲 處 理 此 事 , 反 被 山 東 殺 死 ︔ ⼩ 公 園 幫 得 到 萬 華 幫 的 援 助 , 殺 掉 山 東 為 Honey 復 仇 ︔ Honey 死 前 默 許 ⼩ 四 和 ⼩ 明 在 ⼀ 起 , ⼩ 四 因 此 ⾃ 視 爲 ⼩ 明 的 保 護 者 ︔ ⼩ 明 挑 逗 年 輕 校 醫 , 令 他 插 ⼿ 管 束 ⼩ 四 , 激 惹 ⼩ 四 反
彈 , 演 變 為 對 師 長 不 敬 、 破 壞 公 物 , 招 致 退 學 的 處 分 ︔ ⼩ 明 將 母 親 介 紹 到 ⼩ ⾺ 家 幫 傭 , ⼩ ⾺ 視 她 爲 女 友 , 招 致 好 友 ⼩ 四 不 滿 ︔ ⼩ 四 持 ⼑ 至 建 中 ⾨ 外 牯 嶺 街 的 街 角 , 想 要 對 付 ⼩ ⾺ , 不 意 被 ⼩ 明 撞 ⾒ , 便 在 ⼀ 時 衝 動 之 下 殺 死 ⼩ 明 , 也 葬 送 了 ⾃ ⼰ 的 前 途 。
紅 ⽑ 因 ⼩ 明 ⽽ 死 , Honey 因 她 ⽽ 逃 亡 , 終 至 喪 命 , ⼩ 四 因 她 ⽽ 犯 罪 , 其 他 還 有 許 多 男 ⼈ 也 因 她 ⽽ ⼼ 神 不 寧 。 ⼩ 明 是 禍 ⽔ , ⽽ 且 , 禍 ⽔ 的 主 題 隨 著 她 貫 穿 全 ⽚ , 此 點 殆 無 疑 問 。 但 是 , 什 麼 是 禍 ⽔ 呢 ︖ 禍 ⽔ 是 如 何 造 成 的 ︖
讓 我 們 回 到 「閹 割 情 結 」 。 根 據 佛 洛 伊 德 的 理 論 , 閹 割 情 節 在 ⼩ 男 孩 和 ⼩ 女 孩 身 上 都 會 發 ⽣ , 其 關 鍵 時 刻 是 在 ⼩ 孩 看 到 異 性 兄 妹 或 玩 伴 的 性 器 官 的 ⼀ 刻 。 ⼩ 男 孩 領 會 到 , 閹 割 的 恐 嚇 不 是 假 的 , 原 來 確 有 其 事 ︔ 這 會 導 致 ⼩ 男 孩「對 那 受 殘 害 的 ⽣ 物 感 到 恐 怖 , 或 對 她 懷 有 勝 利 的 輕 蔑 ⋯⋯ 永 久 地 決 定 了 ⼩ 男 孩 ⼀ 輩 ⼦ 跟 女 ⼈ 的 關 係 」(Freud, 1925, SE Vol. 19 : 252 ) 。 至 於 ⼩ 女 孩 , 在 看 到 異 性 的 性 器 官 時 , 「 ⽴ 刻 就 會 認 為 它 優 於 ⾃ ⼰ 的 渺 ⼩ 、 不 顯 著 的 器 官 , 此 後 便 淪 入 對 陽 具 的 歆 羨 」 , ⽽ 且 ,在 她 「 意 識 到 ⾃ 愛( narcissism ) 所 受 的 傷 之 後 , 她 就 會 像 結 疤 似 地 發 展 出 ⾃ 卑 感 , 並 跟 男 ⼈ ⼀ 樣 認 爲 , 在 這 麼 重 要 的 事 情 上 不 如 ⼈ 的 女 ⼈ 是 可 鄙 的 (Freud, 1925, SE Vol. 19 : 252-3 ) 。
女 ⼈ 的 可 鄙 有 著 強 ⼤ 的 功 ⽤ 性 ( 就 是 這 強 ⼤ 的 功 ⽤ 性 令 我 們 懷 疑 , 女 ⼈ 的 可 鄙 很 可 能 是 為 了 它 的 社 會 功 能 ⽽ 被 捏 製 出 來 的 ) 。 當 個 別 的 女 ⼈ 跟 所 有 ⼈ ( 包 括 男 ⼈ 和 女 ⼈ ) ⼀ 樣 , 領 悟 到 身 為 女 ⼈ 的 她 , 正 和 別 的 女 ⼈ ⼀ 樣 , 是 可 鄙 的 、 劣 等 的 , ⽽ 男 ⼈ 則 是 優 等 性 別 之 時 , 她 便 會 放 棄 ⽣ 命 初 期 跟 ⼩ 男 孩 ⼀ 樣 強 盛 的 主 動 性 , 甚 至 侵 略 性 , 此 後 終 其 ⼀ ⽣ ⽢ 於 被 動 。 這 樣 ⼀ 個 被 動 的 女 ⼈ 所 展 現 的 是 「 正 常 的 女 性 特 質 」( normal femininity ) ︔ ⽽ 女 ⼈ 若 非 如 此 , 則 可 能 是 「 陽 剛 情 結 」( the masculinity complex ) 長 期 或 暫 時 作 祟 所 致 。 (Freud, 1933 [1932], SE Vol . 22 :112 -35)
以 上 的 理 論 很 可 能 是 倒 果 爲 因 的 產 物 , 但 是 , 我 們 發 現 , 它 很 能 ⽤ 來 「 解 釋 」 ⽗ 權 體 系 裏 的 女 ⼈ , 譬 如 《 牯 嶺 街 》 裏 的 女 性 角 ⾊ ︔ 這 種 「 適 ⽤ 性 」進 ⼀ 步 揭 ⽰,佛 氏 理 論 和 類 如《 牯 嶺 街 》的 作 品 , 顯 然 都 是 ⽗ 權 體 系 的 「 正 宗 產 品 」 , 跟 ⽗ 權 體 系 之 間 都 有 著 互 相 佐 證 的 妙⽤ 。 底 下 援 ⽤ 佛 氏 理 論 ⽽ 作 的 分 析 , ⽤ 意 正 是 在 揭 露 其 間 的 錯 綜 關 聯。
被 動 、 缺 乏 ⾃ 主 ⼒ 正 是 ⼩ 明 的 基 本 特 徵 。 對 她 ⽽ ⾔ , 這 是 外 在 的 情 勢 和 內 在 的 ⼼ 性 兩 者 互 爲 因 果 的 結 果 , ⼀ 般 女 ⼈ 莫 不 如 此 , 但 這 種 境 況 在 ⼩ 明 身 上 有 著 極 致 的 發 展 ︔ 女 性 處 境 所 造 就 的 女 性 ⼼ 性 和 女 性 ⼼ 性 所 導 致 的 女 性 處 境 , 兩 者 作 極 致 的 惡 性 循 環 的 結 果 , 成 就 了 ⼩ 明 和 她 那 極 端 倚 賴 男 ⼈ 的 性 格 。

⽚ 中 透 露 的 零 散 資 料 顯 ⽰ ,⼩ 明 的 ⽗ 親 是 個 軍 ⼈,在 ⼤ 陸 陣 亡( 或 滯 留 ︖ ) , ⼩ 明 和 母 親 跟 著 表 舅 來 台 灣 。 明 母 爲 ⼈ 幫 傭 , 但 每 當 她 氣 喘 病 發 病 失 業 期 間 , 母 女 倆 就 只 得 回 眷 村 依 靠 表 舅 。 ⽚ 中 回 眷 村 依 親 的 ⼀ 景 中 , ⼩ 明 縮 著 身 ⼦ 不 敢 伸 ⼿ 去 接 表 舅 媽 端 過 來 的 ⼀ 碗 飯 的 ⼀ 幕 ,道 盡 了 她 成 長 過 程 的 ⾟ 酸 。 在 這 樣 不 安 定 、 不 可 靠 的 環 境 中 長 ⼤ 的 ⼩ 明 , 發 展 出 女 性 ⼼ 性 的 ⼀ 種 極 端 典 型 : 在 她 身 上 , 慾 望 跟 對 安 全 感 的 迫 切 追 求 糾 雜 難 分 。 對 她 ⽽ ⾔ , 正 如 對 所 有 傳 統 女 ⼈ ⽽ ⾔ , 男 ⼈ 代 表 安 全 感 , 可 是 她 從 來 不 曾 有 過 充 份 的 安 全 感 , ⽽ 且 不 曾 像 傳 統 女 ⼈ ⼀ 般 學 會 將 安 全 感 維 繫 於 那 唯 ⼀ 且 固 定 的 男 ⼈ ( 先 是 ⽗ 親 , 後 是 丈 夫 、 兒 ⼦ ) , 因 此 她 永 遠 迫 切 地 追 求 更 多 的 ( 也 就 是 不 固 定 的 ) 男 ⼈ 、 更 ⼤ 的 安 全 感 , 如 此 造 成 男 ⼈ 之 間 的 敵 對 與 爭 奪 。 譬 如 , 在 懇 切 地 要 求 ⼩ 四 信 守 「 保 護 她 」 的 諾 ⾔ 之 後 , 她 又 跑 去 校 醫 那 裏 , 做 出 介 乎 挑 逗 與 求 助 的 ⾔ ⾏ , 使 得 校 醫 出 ⾯ 教 訓 ⼩ 四 。 ⼩ ⾺ 也 提 過 她 有 安 全 感 ⽅ ⾯ 的 問 題 , 他 問 ⼩ 四 : 「 以 前 她 跟 你 混 在 ⼀ 起 的 時 候 , 是 不 是 也 常 跟 你 談 Honey 的 事 , 說 , 你 不 給 她 安 全 感 ︖ 」 此 處 「 你 不 給 她 安 全 感 」 的 「 你 」 , 就 ⾏ ⽂ 看 來 , 似 乎 指 的 不 是 某 個 特 定 的 ⼈ , ⽽ 是 ⼩ 明 交 往 的 任 ⼀ 個 男 友 。
雖 然 男 ⼈ 並 不 ⾒ 得 ⾜ 以 讓 ⼩ 明 倚 賴 , ⽽ 且 , ⼼ 理 因 素 也 使 得 她 無 法 安 ⼼ 倚 賴 ⼀ 個 男 ⼈ , 然 ⽽ , 她 却 ⼀ 味 本 能 地 追 求 倚 賴 男 ⼈ , 即 使 有 ⾃ ⽴ 的 機 會 也 不 去 把 握 。 譬 如 , 試 鏡 之 後 她 並 不 主 動 跟 ⽚ 場 聯 絡 , 平 ⽩ 失 去 獲 取 ⾦ 錢 與 賞 識 的 機 會 ︔ 至 於 她 母 親 的 醫 藥 費, 她 彷 彿 寧 可 仰 賴 校 醫 施 予 , 彷 彿 她 有 意 無 意 間 要 藉 此 來 接 近 、 挑 逗 校 醫 , ⼀ ⽅ ⾯ 追 求 慾 望 的 滿 ⾜ , ⼀ ⽅ ⾯ 跟 校 醫 建 ⽴ 依 賴 他 、 受 他 保 護 的 關 係 。
安 全 感 的 全 然 缺 乏 和 慾 望 的 飄 移 無 依 , 使 ⼩ 明 成 爲 純 粹 陰 性 特 質 的 具 形 : 她 是 絕 對 的 菟 絲 蔦 蘿 , 極 陰 、 極 柔 、 極 弱 , 完 全 沒 有 ⾃ 主 的 ⼒ 量 或 意 志 。 正 由 於 如 此——由 於 她 就 是 絕 對 的 沒 有 ⾃ 我 , 或 者 說 ,她 的 沒 有 ⾃ 我 由 於 是 這 麽 絕 對 , 以 致 於 「 沒 有 ⾃ 我 」 變 成 了 她 的 ⾃ 我——她 成 為 男 性 「 陽 剛 」 準 則 的 反 ⾯ , 如 此 , 在 男 ⼈ 眼 中 她 成 了 不 可 捉 摸 的 謎 、 不 可 抗 拒 的 神 秘 。 她 的 輕 緩 飄 游 的 聲 ⾳ 、 眼 神 、 動 作 、 身 影 , 是 「 陰 」 的 極 致 , 令 ⼈ 覺 得 她 是 個 女 鬼 , ⽽ 且 是 最 悽 慘 的 女 鬼 , 所 擁 有 的 唯 ⼀ 法 ⼒ 端 在 她 的 純 然 ⽋ 缺 所 造 成 的 神 秘 和 不 可 捉 摸——這 是 完 全 不 能 藉 以 ⾃ 保 或 獲 取 需 求 的 滿 ⾜ , 却 只 會 無 限 地 吞 噬 、 ⾃ 毀 毀 ⼈ 的 ⼀ 種 「 法 ⼒ 」 ! 因 此 , 對 男 權 體 係 ⽽ ⾔ , 她 成 了 不 折 不 扣 的 禍 ⽔ 、 致 命 的 女 ⼈ 。
⼩ 明 代 表 淫 蕩 的 女 ⼈ , 四 母 則 代 表 賢 妻 良 母 , ⽽ 這 兩 種 女 ⼈ 基 本 上 是 ⼀ 樣 的 , 都 是 ⽢ 於 被 動 、 從 屬 。 四 母 雖 然 膽 識 ⾼ 丈 夫 ⼀ 等 ,却 死 ⼼ 塌 地 的 依 戀 著 丈 夫 , 全 ⼼ 全 意 為 丈 夫 謀 劃 , 不 求 有 ⾃ ⼰ 的 事 業 或 發 展 ( 她 有 了 ⼩ 孩 之 後 更 辭 去 教 職 , 後 來 爲 了 補 貼 家 計 才 又 重 拾 教 鞭 ) 。
連 ⼆ 姊 也 不 例 外 , 她 滿 ⼜ 仁 義 道 德 , 却 在 在 令 ⼈ 感 受 她 是 女 ⼈ , 原 因 端 在 她 缺 乏 ⾃ 主 ⼒ ︔ 她 的 信 念 與 勇 氣 絕 非 來 ⾃ 她 個 ⼈ , ⽽ 是 來 ⾃ ⼀ 個 男 性 牧 師 所 主 持 的 教 會 、 所 信 仰 的 男 性 神 祇 , ⽽ 且 , 她 也 是 受 女 兒 、 姊 妹 身 份 約 束 的 好 女 ⼈ , 念 念 無 不 是 爲 ⽗ 母 兄 弟 著 想 。
⼩ 明 並 非 天 真 地 相 信 男 ⼈ ( 她 說 : 「 許 多 ⼈ 都 說 他 們 愛 我 , 可 是 ⼀ 碰 到 麻 煩 , 就 都 躲 得 遠 遠 的 」 ) , 四 母 也 知 道 丈 夫 不 識 時 務 , ⽽ 且 對 丈 夫 的 不 溫 柔 、 脾 氣 鬱 躁 時 感 氣 苦 , 但 是 她 們 都 近 乎 本 能 地 依 賴 著 男 ⼈ , 不 作 他 想 , 這 顯 ⽰ 除 了 外 在 的 環 境 或 習 俗 之 外 , 她 們 本 身 的 慾 望 形 式 也 是 使 得 他 們 依 戀 男 ⼈ 、 ⽢ 於 做 第 ⼆ 性 的 基 本 原 因 , 正 如 佛 洛 伊 德 描 述 的 。 ⽽ 在 外 在 、 內 在 因 素 使 致 她 們 無 法 獨 ⽴ 之 後 , 她 們 的 慾 望 跟 依 賴 性 也 就 變 得 羼 混 難 分 了 。 慾 望 跟 被 動 性 結 合 爲 ⼀ , 這 可 以 說 是 傳 統 女 ⼈ 的 ⼀ 項 基 本 特 質 或 處 境 。
此 外 , 影 ⽚ 中 的 細 節 處 處 流 露 陽 具 的 優 勝 與 女 ⼈ 的 劣 敗 , 完 全 符 合 於 佛 洛 伊 德 的 說 法 。 幫 派 少 年 表 ⽰ 誇 獎 的 ⽤ 語 是 「 好 屌! 」 , 咒 罵 則 說 「 操 你 媽 的 屄 ! 」 ︔ 四 ⽗ 在 勸 ⼩ 四 的 ⼀ 幕 末 了 , 突 然 改 ⽤ 廣 東 話 語 重 ⼼ 長 的 說 : 「 沒 春 袋 ( 沒 陽 具 , 沒 男 ⼦ 氣 概 ) 總 是 很 麻 煩 的 啊 ! 」 ︔ 因 失 戀 ⽽ 想 ⾃ 殺 的 冰 店 ⽼ 板 娘 向 萬 華 流 氓 ⼀ 骨 碌 跪 下 , 求 他 們 把 武 ⼠ ⼑( 陽 具 ) 借 她 ⽤ , 等 等 。 ⼩ 明 射 搶 的 ⼀ 幕 尤 其 令 ⼈ 印 象 深 刻 。 她 信 ⼿ 射 擊 , 幸 好 無 ⼈ 受 傷 , ⽽ ⼩ ⾺ 則 氣 急 敗 壞 地 奔 過 來 重 重 摑 了 她 ⼀ 巴 掌 。 這 ⼀ 幕 經 濟 地 點 出 女 ⼈ 對 槍 械 ( 陽 具 、 權 ⼒ ) 的 無 知 , 和 無 ⼼ 的 僭 越 ︔ ⼩ 明 於 其 後 攜 母 投 靠 ⼩ ⾺ 家 , 則 顯 ⽰ 女 ⼈ ⾃ ⽢ 接 受 懲 罰 並 臣 服 於 懲 罰 者 , 也 就 是 ⼿ 槍 ( 陽 具 ) 的 擁 有 者 、 ⽗ 的 律 法 的 執 ⾏ 者 。 總 之 , 《 牯 嶺 街 》 ⾚ 裸 地 流 露 「 陽 具 優 勝 」 的 意 識 , ⽽ 且 , 女 ⼈ 對 男 ⼈ 的 崇 拜 含 有 明 顯 的 崇 拜 陽 具——既 是 男 ⼈ ⽣ 理 的 陽 具 ( penis ) , 也 是 代 表 男 權 的 陽 具 ( phallus )—— 的 意 味 , ⼗ 分 吻 合 於 佛 洛 伊 德 的 描 述 。
佛 洛 伊 德 從 男 權 的 角 度 , 對 女 ⼈ 做了 更 進 ⼀ 步 的 分 析 。 女 ⼈ 不 僅 因 ⽋ 缺 陽 具 ⽽ ⽢ 於 被 動 , ⽽ 且 她 在 道 德 上 也 是 有 缺 點 的 。 男 孩 爲 了 害 怕 失 去 陽 具 , 因 ⽽ 接 收 ⽗ 的 嚴 厲 與 律 法 , 發 展 出 成 熟 的 超 我 (Freud, 1924, SE Vol. 19: 176-7 ) ︔ 他 有 了 ⾃ 制 ⼒ , 能 夠 克 制 慾 望 , 改 以 超 我 所 代 表 的 種 族和 ⼤ 我 爲 念 , 如 此 他 得 以 進 入 ⼤ 的 ⽂ 化 社 團 (Freud, 2025, SE Vol. 19: 257 )。 女 孩 的 情 形 不 ⼀ 樣 。 她 既 已 發 現 ⾃ ⼰ 沒 有 陽 具 , 閹 割 的 恐 嚇 便 發 揮 不 了 作 ⽤ ︔ 少 了 閹 割 恐 懼 此 ⼀ 強 烈 的 動 ⼒ , 她 就 不 能 像 男 孩 ⼀ 樣 發 展 出 嚴 厲 的 超 我 , 於 是 , 女 ⼈ 「 顯 得 比 男 ⼈ 缺 乏 正 義 感 , 比 較 不 肯 赴 湯 蹈 ⽕ , ⽽ 且 其 判 斷 比 較 容 易 受 ⼀ ⼰ 的 好 惡 左 右 」 (Freud, 1925, SE Vol. 19: 257- 8 )。
女 ⼈ 是 道 德 上 的 次 等 ⼈ , 她 是 異 類 , 並 不 聽 從 君 ⼦ 所 遵 奉 的 超 我 ︔ 如 此 , 她 在 身 後 投 拖 著 長 長 的 暗 影 , 那 是 陽 性 理 知 所 到 達 不 了 的 地 ⽅ 。 無 論 佛 洛 伊 德 或 《 牯 嶺 街 》 都 是 這 樣 , 在 它 們 對 女 ⼈ 的 貶 抑 性 評 價 背 後 , 分 別 坦 承 他 們 不 了 解 女 ⼈。佛 洛 伊 德 終 其 ⼀ ⽣ ⼀ 再 明 ⾔ 他 不 夠 了 解 女 人 ,甚 至 以「 ⿊ 暗 ⼤ 陸 」 形 容 女 ⼈ (Freud, 1926, SE Vol. 20: 212 )︔《 牯 嶺 街 》 則 乾 脆 把 女 ⼈ 視 爲 ⼀ 個 象徵 , 將 她 ⽤ 來 代 表 男 ⼈ 不 了 解 、 控 制 不 了 的 ⿊ 暗 世 界 ( 在 影 ⽚ 中 , 這 ⿊ 暗 世 界 以 情 節 和 畫 ⾯ 的 形 式 重 複 、 連 續 地 展 現 , 效 果 極 爲 強 烈 ) 。
⼩ 明 是 男 ⼈ 們 所 無 法 了 解 的 。 他 們 在 ⿊ 夜 的 世 界 裏 摸 索 、 掙 扎 、 ⾾ 爭 , 但 誰 也 無 法 眞 正 了 解 或 控 制 。 ⼩ 明 提 起 Honey , 說 她 常 勸 他 :「 這 個 世 界 是 不 會 被 你 改 變 的 」 , Honey 便 會 怪 她 澆 他 冷 ⽔ , 兩 ⼈ 因 此 屢 屢 爭 吵 。 同 樣 地 , 她 叫 ⼩ 四 不 要 想 要 改 變 她 , 她 說 : 「 我 就 跟 這 個 世 界 ⼀ 樣 , 是 不 會 被 你 改 變 的 。 」 女 ⼈ 和 惡 勢 ⼒ 、 惡 世 界 之 間 存 在 著 男 ⼈ 所 無 法 了 解 的 疑 似 勾 結 狀 態 , 男 ⼈ 因 ⽽ 疑 懼 、 厭 恨 女 ⼈ 。
⼩ 明 的 ⽤ 語 尤 其 值 得 我 們 注 意 。 她 ⽤ 的 是 ⼗ 分 概 括 性 、 概 念 化 的 語 ⾔ , 彷 彿 她 是 在 陳 述 ⽂ 化 裹 普 遍 存 在 的 某 項 概 念 ︔ 彷 彿 她 是 援 引 ⽂ 化 裏 旣 有 的 某 項 觀 念 來 描 她 ⾃ ⼰ : 「 我 , ⼀ 個 女 ⼈ , 就 像 這 個 世 界 , 是 男 ⼈ 的 努 ⼒ 所 無 法 改 變 的 。 」 這 種 陳 述 點 明 了 ⽂ 化 把 女 ⼈ 看 成 ⼀ 個 象 徵 : 女 ⼈ 象 徵 處 處 與 男 ⼈ 作 對 的 客 觀 世 界 。 或 者 , 我 們 不 妨 說 , ⽂ 化 根 本 就 把 女 ⼈ 等 同 於 男 ⼈ 所 無 法 了 解 或 操 控 的 無 明 世 界 , 並 且 認 爲 她 應 該 爲 它 負 責 ——⽚ 中 ⼩ 四 就 是 在 聽 了 ⼩ 明 的 前 述 話 語 之 後 , 突 然 抽 ⼑ 殺 她 的 。 ( ⼩ 明 叫 做 「 ⼩ 明 」 , 實 在 是 ⼀ 個 諷 刺 , 諷 刺 男 ⼈ ⾃ 以 爲 明 ⽩ 她 。 )
1 . 3 慾 望 的 難 題 與 性 別 倫 理
就 慾 望 ⽽ ⾔ , 若 說 女 ⼈ 的 難 題 是 安 全 感 和 慾 望 的 混 淆 , 則 男 ⼈ 的 難 題 是 慾 望 被 權 ⼒ 滲 透 , 甚 至 取 代
從 前 ⾯ 有 關 基 哈 爾 和 佛 洛 伊 德 理 論 的 討 論 中 , 我 們 可 以 得 到 如 下 的 推 論 : ⽗ 權 使 ⽗( 典 範 、 權 威 ) 處 於 尊 位 , 讓 他 擁 有 所 有 的 權 ⼒ 和 好 東 西 ︔ ⼦ ( ⾨ 徒 、 屬 下 ) 對 ⽗ 孺 慕 、 認 同 、 仿 傚 的 結 果 , 會 連 帶 地 模 倣 ⽗ 的 慾 望 , 想 要 ⽗ 所 擁 有 的 ⼀ 切 ︔ ⽽ ⽂ 化 既 存 的 機 制 則 會 令 ⽗ 將 ⼦ 在 這 ⽅ ⾯ 的 認 同 詮 釋 為 僣 越 , 因 ⽽ 施 加 先 發 制 ⼈ 的 懲 罰 , 如 此 使 得 暴 ⼒ 和 緊 張 滲 入 ⽗ 權 體 系 的 基 礎 ⼈ 倫 。 ⼦ 可 能 有 兩 種 反 應 , ⼀ 是 順 服 , 將 ⽗ 的 律 法 內 化 為 超 我 , 成 爲 「 正 常 」 的 兒 ⼦ 、 繼 承 ⼈。另 ⼀ 種 反 應 則 是 以 暴 ⼒ 對 抗 暴 ⼒,成 爲( 意 圖 ) 弒 ⽗ 的 逆 ⼦ , 如 此 則 ⽗ 權 體 系 將 陷 入 失 序 狀 態 , 直 至 ⽗ 重 新 鞏 固 他 的 權 位 , 或 ⼦ 奪 得 權 位 成 為 新 ⽗ 爲 ⽌ 。
在 前 述 的 ⽗ 權 機 制 中 , 女 ⼈ 被 定 義 爲 爲 ⽗ 所 有 , 是 客 體 、 他 者 、物 , 她 隱 沒 於 ⽗ 的 眾 多 所 有 物 堆 中 , 不 再 具 有 獨 ⽴ 存 在 的 身 份 , 不 再 是 ⾜ 以 與 男 性 抗 衡 的 另 ⼀ 性 。 在 女 ⼈ 如 此 被 降 格 、 物 化 , 加 之 男 性 之 間 恒 常 進 ⾏ 著 爭 ⾾ 的 情 況 下 , 女 ⼈ 變 成 了 眾 多 被 争 的 物 事 之 中 的 ⼀ 項 ︔ 慾 堅 不 ⾒ 了 , 被 權 ⼒ 的 流 動 、 撞 擊 所 取 代 了 。 基 哈 爾 充 份 闡 述 此 種 症 狀 ︔ 他 的 論 說 急 於 廓 清 有 關 慾 望 的 糾 葛 , 偏 執 地 單 單 抓 住 ⽗ ⼦ 之 間 的 權 ⼒ 問 題 。 相 較 之 下 , 居 於 ⽗ 的 地 位 的 佛 洛 伊 德 , 反 ⽽ 有 餘 裕 去 思 考 性 與 慾 的 問 題 。 基 氏 與 佛 氏 的 這 點 差 異 饒 富 意 義 。 我 們 可 以 說 ,要 想 解 開 ⽗ 權 體 系 中 ⽗ ⼦ 關 係 與 男 女 關 係 的 雙 重 謎 題 , 結 合 佛 氏 與 基 氏 兩 者 的 觀 點 無 疑 是 ⼀ 條 捷 徑 。
爭 女 ⼈ 被 化 約 為 男 ⼈ 爭 權 的 ⼀ 環 , 這 是 貫 穿 整 部 《 牯 嶺 街 》 的 ⼀ 項 重 要 主 題 。 村 幫 和 ⼩ 公 園 幫 的 眾 少 年 爲 ⼩ 明 ⽽ 明 爭 暗 ⾾ , 這 是 ⼀ 個 明 顯 的 例 ⼦ 。 另 有 ⼀ 個 例 ⼦ 也 很 值 得 討 論 , 那 便 是 ⼩ 四 回 罵 護 ⼠ ( 權 威 ⼈ 物 的 代 表 ⼈ ) 的 ⼀ 段 話 : 「 操 你 媽 的 屄 ! 你 是 什 麽 玩 意 ︖ 是 警 備 總 部 啊 ! 」《 牯 嶺 街 》 的 觀 眾 ⼤ 抵 會 有 ⽚ 中 充 滿 髒 話 的 印 象 , ⽽ 且 , 他 們 會 覺 得 那 些 ⾚ 裸 裸 地 指 涉 性 器 官 的 髒 話 ( 如 「 屌 」、 「 屄 」 ) 傳 達 著 暴 戾 的 氣 氛 。 觀 眾 的 這 兩 項 互 相 關 聯 的 印 象 , 正 確 地 點 出 了 性 和 權 ⼒ 鬥 爭 之 間 的 相 關 性 。 「 好 屌 」 、 「 操 X X 的 屄 」 之 類 的 話 充 斥 , 展 現 的 是( 眾 ) ⼦ 的 性 慾 受 到 刺 激 、 被 挑 動 的 狀 態 , 類 似 佛 洛 伊 德 所 描 述 的 伊 底 帕 斯 情 結 狀 態 。 ⽽ 「 操 你 媽 的 屄 」 , 則 標 明 : ( 1 ) 爭 權 的 狀 態 , 即 ⼀ ⽅ 對 另 ⼀ ⽅ ⾯ 表 明 「 我 是 你 ⽼ ⼦ 」 、 我 的 權 位 ⾼ 於 你 。 ( 2 ) 慾 望 想 要 發 洩 的 狀 態 , ⽽ 且 , 洩 慾 的 假 想 對 象 是 別 ⼈ 的 女 ⼈ , 尤 其 是 輩 份 ⾼ 於 ⾃ ⼰ 的 女 ⼈ ( 相 爭 的 雙 ⽅ 由 於 「 相 」 爭 , 其 輩 份 、 地 位 是 被 假 想 為 平 等 的 , 因 此 ,「 操 你 媽 的 屄 」 意 謂 慾 望 的 對 象 為 輩 份 比 ⾃ ⼰ ⾼ 的 女 ⼈ ) ︔ 我 們 甚 至 可 以 懷 疑 , 這 句 「 髒 話 」 根 本 就 是 戀 母 慾 望 、 亂 倫 慾 望 的 變 形( distortion ) 。 至 於 把 「 警 備 總 部 」 也 拿 來 當 辱 罵 的 ⽤ 詞 , 則 進 ⼀ 步 明 ⽩ 地 顯 ⽰ 咒 罵 者 ( ⼦ ) 所 要 挑 戰 的 是 威 權 機 構 ( ⽗ ) 。 ⼩ 四 ⼀ 骨 腦 兒 把 「 操 你 媽 的 屄 」 和 「 警 備 總 部 」 串 在 ⼀ 起 , 無 比 深 刻 地 同 時 展 露 了 佛 洛 伊 德 和 基 哈 爾 兩 ⼈ 之 所 ⾒ , 即 互 爭 女 ⼈ 和 互 爭 權 ⼒ 兩 種 現 象 的 重 疊 。
在 「慾 望 的 模 仿 」定 律 的 運 作 下 , ⼩ 四 正 和 ⽚ 中 其 他 許 多 少 年 ⼀ 樣 , 越 是 明 知 不 應 該 對 ⼩ 明 動 念 ( 因 爲 她 是 〔 在 逃 的 〕 ⽼ ⼤ 的 女 入 ) , 就 越 是 不 由 ⾃ 主 地 把 慾 念 傾 注 在 她 身 上 。 這 種 愛 , 由 於 從 ⼀ 開 始 就 是 由 基 哈 爾 所 稱 的「 模 做 性 的 相 争 」 ( mimetic rivalry ) 所 啓 動 的 , 註 定 已 被 權 ⼒ 、 暴 ⼒ 滲 透 , 其 所 追 求 的 便 不 是 單 純 的 兩 情 相 悅 , 或 雙 ⽅ 慾 望 的 滿 ⾜ , ⽽ 是 控 制 權 、 佔 有 權 的 爭 奪 。 ⼩ 四 ⼀ 再 對 ⼩ 明 說 他 要 「 保 護 」 她 。 他 所 說 的 「 保 護 」 , 其 實 是 「 霸 佔 」 之 意 ︔ 當 後 來 他 得 知 好 友 ⼩ ⾺ 和 ⼩ 明 在 ⼀ 起 時 , ⽴ 刻 義 憤 填 膺 , 到 了 要 殺 ⼩ ⾺ 的 地 步 , 此 事 充 份 顯 ⽰ 「 獨 佔 的 慾 望 」 才 是 ⼩ 四 對 ⼩ 明 的 愛 的 本 質
男 ⼈ 之 所 以 會 愛 上 ⼀ 個 女 ⼈ , 是 因 爲 她 是 ⽗——以 及 眾 兄 弟——所 愛 的( 那 ⼀ 類 型 )女 ⼈ ︔ ⽽ 愛 她 即 意 謂 要 跟 別 的 男 ⼈ 相 爭 , 以 便 獨 佔 她 。——這 ⼤ 抵 便 是 典 型 男 性 愛 與 慾 的 真 相 。 在 這 眞 相 裏 , 我 們 僅 僅 找 到 獨 霸 者 與 被 獨 霸 者 的 共 ⽣ , 以 及 射 精 和 孩 ⼦ , 却 找 不 到 那 純 然 的 愛 慾 的 滿 ⾜ 。
⼩ 四 以 「 懲 罰 她 」( 這 是 控 制 、 獨 佔 女 ⼈ 的 ⼀ 種 必 要 ⼿ 段 ) 代 替「 愛 她 」 或 「 寵 她 」 , 以 「 拿 ⼑ ⼦ 殺 她 」 代 替 「 跟 她 作 愛 」︔ 或 者 , 我 們 也 可 以 說 , ⼩ 四 以 證 明 有 陽 具 ( 敢 拿 ⼑ ⼦ 殺 ⼈ 、 有 男 ⼦ 氣 慨 ) 取 代 愛 , 並 藉 殺 掉 慾 望 證 明 他 有 權 ⼒ 。 如 此 , 他 長 成 ⼀ 個 「 有 春 袋 」 的 男 ⼦ 漢 ,得 以 進 入 陽 具 所 象 徵 的 體 系 。 殺 ⼩ 明 ( 殺 女 ⼈ ) 因 ⽽ 是 ⼩ 四 的 成 年 禮 。
( 敢 ) 殺 女 ⼈ ( 有 懲 罰 女 ⼈ 的 能 ⼒ ) , ⽽ 後 才 能 進 入 ⼤ 的 ⽂ 化 體 系 。這 是值 得 深 思 的 陳 述, 因 為 此 ⼀ 陳 述 以 種 種 變 貌 , ⼀ 再 地 出 現 在 各 ⼤ ⽗ 權 ⽂ 化 裏 。 譬 如 , ⼩ 四 便 是 武 松 、 ⽯ 秀 的 複 本 。 由 於 楊 德 昌 藝 術 ⼿ 法 的 經 濟 嚴 密 , ⼩ 四 的 例 ⼦ 向 我 們 展 現 了 上 述 ⽂ 化 現 象 背 後 的 玄 奧 : 武 ⼤ 和 武 松 、 楊 雄 和 ⽯ 秀 其 實 是 同 ⼀ ⼈ , 也 就 是 說 , 深 愛 、 縱 容 女 ⼈ 的 男 ⼈ 和 怒 斬 女 ⼈ 的 男 ⼈ 其 實 是 同 ⼀ ⼈ 。 或 者 說 , 從 愛 女 ⼈ 到 殺 女 ⼈ , 其 實 是 同 ⼀ ⽂ 化 機 制 ⼀ 以 貫 之 的 運 作 過 程 的 必 然 發 展︔此 ⼀ ⽂ 化 機 制 使 得 男 ⼈ 對 女 ⼈ 的 愛,最 終 會 以 至 爲 可 怖 的 ⾯ ⽬ 現 形。男 ⼈ 如 果 眞 愛 女 ⼈,任 她 擁 有 ⾃ 由 和 權 ⼒ —— 「 她 」 , ⼀ 個 女 ⼈ , 與 君 ⼦ 作 對 的 無 明 世 界 的 象 徵 、 具 形——則 最 後 會 落 得 必 須 以 殺 她 來 了 結 她 所 引 起 的 恥 辱 和 不 義 。 ⽗ 權 ⽂ 化 ⼀ 再 地 發 出 這 種 訓 誡 , 藉 著 重 覆 講 述 類 如 武 ⼤ 、 楊 雄 和 ⼩ 四 的 故 事 。
影 ⽚ 對 扮 演 禍 ⽔ 角 ⾊ 的 ⼩ 明 的 塑 造 頗 爲 費 ⼈ 思 量 。 ⼩ 明 其 實 是 最 無 辜 、 最 令 ⼈ 同 情 的 , 影 ⽚ 顯 然 對 她 的 身 世 作 了 這 種 安 排 。 如 此 ⼀ 來《 牯 嶺 街 》 也 可 以 被 讀 作 對 弱 女 ⼦ 命 運 的 揭 發 , 譬 如 有 位 評 論 者 就 覺 得 此 ⽚ 「 點 出 沙 ⽂ 主 義 下 女 性 的 委 屈 」( 張 竫 媛 4 8 ) , 但 這 並 不 意 味 影 ⽚ 建 議 作 徹 底 的 ⽂ 化 變 ⾰ 。 ⼩ 明 是 值 得 同 情 的 , ⽽ 且 , 像 她 這 樣 的 女 ⼈ 的 ⽣ 命 是 ⼀ 團 謎 , ⾃ 成 邏 輯 、 ⾃ 有 義 理 , 以 致 於 她 , 以 及 ⼩ 翠 , 可 以 不 但 不 ⾃ 責 , 反 ⽽ 振 振 有 辭 地 斥 責 ⼩ 四 ⾃ 私 、 ⾃ 以 爲 是 ,以 上 這 些 都 是 影 ⽚ 明 ⽩ 告 訴 我 們 的 。 但 是 , 在 這 ⼀ 切 之 上 , 影 ⽚ 要 進 ⼀ 步 告 訴 我 們 : 無 論 多 麼 可 憐 , 多 麼 無 辜 , 禍 ⽔ 還 是 禍 ⽔ , ⼀ ⽇ 不 治 ,天 下 便 ⼀ ⽇ 不 得 平 靖 ︔ 殺 ⼩ 明 乃 是 不 得 已 的 下 下 之 策 , 這 其 實 是 可 以 預 防 的 。 ⽽ 預 防 之 道 無 疑 是 《 牯 嶺 街 》 所 要 傳 達 的 ⼀ 項 中 ⼼ 旨 意 。 ⼩ ⾺ 在 警 察 局 裏 痛 哭 , 萬 分 悔 恨 地 說 : 「 我 就 只 有 他 ( ⼩ 四 ) 這 麼 ⼀ 個 朋 友 」 , 校 醫 則 聞 訊 緊 緊 抱 住 淸 純 的 未 婚 妻 。 這 些 安 排 有 著 明 顯 的 道 德 寓 意 , 教 男 ⼈ 要 : 第 ⼀ , 「 朋 友 妻 不 可 戲 」 , 以 所 有 男 ⼈ 的 努 ⼒ 來 保 住 每 ⼀ 個 男 ⼈ 所 專 醫 的 女 ⼈ 的 貞 潔 , 以 及 男 ⼈ 之 間 的 友 情 —— 於 此 , 男
⼈ 的 ( 也 就 是 社 會 的 ) 團 結 和 女 ⼈ 的 貞 潔 成 爲 ⼀ 體 的 兩 ⾯ ︔ 第 ⼆ , 選 擇 女 ⼈ 要 以 貞 潔 爲 第 ⼀ 優 先 考 虑 , 其 他 都 是 次 要 的 。
⼩ 四 殺 ⼩ 明 因 ⽽ 是 ⼀ 項 為 義 受 難 的 淑 世 之 ⾏ , 他 以 ⼀ ⼰ 的 罪 ⾏ 與 苦 難 , 來 重 新 奠 ⽴ 整 個 ⽂ 化 體 系 的 基 ⽯ , 那 便 是 , 懲 罰 女 ⼈ 的 戒 ⼑ 與 監 管 女 ⼈ 的 戒 律 。 如 此 , 《 牯 嶺 街 》 重 新 描 摹 古 ⽼ 的 ⽗ 權 藍 圖 , 即 男 主 女 從 , 男 ⼈ 要 負 起 監 管 女 ⼈ ( 及 ⼩ 孩 ) 的 責 任 。 以 四 ⽗ 為 家 長 的 家 庭 , 基 本 上 便 是 這 樣 ⼀ 個 家 庭 。 在 這 個 家 裏 ⾯ , ⽗ 嚴 母 慈 , 兄 弟 姊 妹 互 相 照 料 。 尤 其 是 , 其 女 性 成 員 ( ⼩ 四 的 母 親 和 兩 個 姊 姊 ) 都 是 ⼀ ⼼ 護 著 家 、 護 著 兒 ⼦ 或 兄 弟 的 正 常 好 女 ⼈ 。
影 ⽚ 裏 ⽤ 了 ⼀ 個 簡 潔 的 段 落 描 寫 傳 統 家 庭 世 代 相 傳 的 靜 肅 景 象 :在 校 醫 世 居 宅 邸 的 佑 ⼤ 庭 園 裏 , ⽼ 醫 ⽣ ( 校 醫 的 ⽗ 親 ) 指 著 ⼀ 樹 ⽩ 茶 花 告 訴 準 媳 婦 , 那 是 ⾃ 古 中 國 ⼈ 喜 愛 的 花 , 它 「 很 貴 氣 , 又 很 ⾼ 雅 」 , 總 是 令 他 想 起 已 過 世 的 「 妳 阿 公 」 。 ⽩ 茶 花 的 意 象 結 合 了 種 族 、 祖 先 和 貞 潔 的 媳 婦 。 這 簡 短 的 ⼀ 幕 具 體 ⽽ 微 地 展 現 了 ⽗ 權 宗 法 、 家 庭 與 社 會 的 全 貌 : ⽗ 權 家 庭 要 靠 娶 進 來 的 貞 潔 女 ⼈ 執 ⾏ 傳 宗 接 代 的 神 聖 任 務 , ⽽ 這 種 ⽗ 權 家 庭 便 是 整 個 民 族 的 構 成 單 元。
這 樣 的 貞 潔 女 ⼈ 其 實 是 男 ⼈ 不 得 不 然 的 選 擇 。 她 是 ⼀ 個 崇 ⾼ 的 象 徵 , 她 肩 負 著 不 容 置 疑 的 意 義 , 但 在 現 實 ⽣ 活 裏 , 她 却 是 索 然 無 味 的 , 就 像 校 醫 的 未 婚 妻 。 在 影 ⽚ 裏 不 曾 開 ⼜ 說 話 的 未 婚 妻 始 終 是 那 麼 拘 謹 、 呆 板 , 旣 無 慾 又 無 趣,使 得 ⼩ 明 有 理 由 警 告 校 醫 :「 你 們 之 間 沒有 感 情 , 她 不 適 合 你 。」
爲 了 不 讓 女 ⼈ 經 由 慾 望 ⽽ 影 響 甚 至 控 制 男 ⼈ , 男 權 ⽂ 化 設 置 層 層 關 卡 , ⼀ 邊 將 權 ⼒ 交 給 男 ⼈ , ⼀ 邊 也 堵 住 他 們 的 慾 望 通 往 女 ⼈ 和 滿 ⾜ 的 道 路 。 可 想 ⽽ 知 , 被 迫( ︖ ) 掌 權 的 男 ⼈ 們 對 這 種 處 境 會 產 ⽣ 多 ⼤ 的 不 滿 , 不 管 ⾃ 覺或 不 ⾃ 覺 的 。 他 們 因 ⽽ 藉 著 想 像 來 構 築 「 ⿂ 與 熊 掌 兩 者 兼 得 」 的 幻 夢 —— 那 是 ⼀ 個 既 貞 潔 又 烈 性 的 女 ⼦ , 既 能 熱 烈 地 盈 填 男 ⼈ 的 慾 望 , 又 能 忠 貞 於 他 。 《 牯 嶺 街 》 裏 就 折 射 了 這 麼 ⼀ 個 男 ⼈ 所 夢 寐 以 求 的 女 ⼈ 。 ⼩ 貓 王 在 ⽇ 式 住 家 天 花 板 上 找 到 ⼀ 個 包 袱 , 裏 ⾯ 有 ⼀ 把 ⼩ 武 ⼠ ⼑ 和 ⼀ 幀 ⽇ 本 女 孩 的 照 ⽚。 ⼩ 貓 王 想 像 :「 我 看 那 把 ⼑ 八 成 是 她 的,說 不 定 是 ⽤ 來 殉 情 ⾃ 殺 的 ! 」 ⼩ 四 把 照 ⽚ 帶 回 家,夾 在 ⽇ 記 本 裏,獨 ⾃ ⼀ ⼈ 的 時 候 常 常 拿 出 來 端 詳 。 —— 就 是 在 這 種 對 「 貞 烈 女 ⼦ 」 的 渴 欲 與 夢 幻 的 對 比 之 下 , 影 ⽚ 得 以 蓄 積 ⾜ 夠 的 動 機 和 動 ⼒ , 讓 ⼩ 四 對 ⼩ 明 刺 下 懲 罰 的 ⼀ ⼑, ⽽ 且,⽤ 的 正 是「 哥 兒 們 」 的 想 像 中 貞 烈 女 ⼦ ⽤ 以 殉 情 ⾃ 殺 的 那 把 ⼑ ! 如 此 , ⼩ 四 ⽤ 來 殺 ⼩ 明 的 ⼑ 便 成 了 具 體 化 的 ⽗ 權 意 識 型 態 , 涵 蓋 著 貞 女 節 婦 / 淫 婦 禍 ⽔ 、 正 修 治 平 / 危
邦 亂 邦 的 正 負 對 比 所 指 涉 的 龐 ⼤ 體 系 。
引用書目
台北市金馬國際影展執行委員會(1991)。《楊德昌》,《電影檔案:中國電影》,第3冊,台北:時報。
楊德昌。1991。《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Freud, Sigmund (1900) 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 In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SE), trans. and ed. by James Strachey, London: The Hogarth Press and the Institution of Psychoanalysis. SE Vol. 4-5.
_____ (1923) The Ego and the Id, SE Vol. 19: 1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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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___ (1925) Some Psychical Consequences of the Anatomical Distinction between the Sexes, SE Vol. 19: 248-60.
_____ (1926) The Question of Lay Analysis: Conversations with an Impartial Person, SE Vol. 20: 183-250.
_____(1933 [1932]) New Introductory Lectures on Psychoanalysis, Chapter XXXII Femininity. SE Vol. 22: 112-35.
_____ (1939 [1934-38]) Moses and Monotheism: Three Essays. SE Vol. 23.
Girard, René (1977) Violence and the Sacred. Trans. Patrick Gregory.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梵谷的橄欖園

(梵谷《橄欖樹》,1889年6月,收藏於克勒勒・米勒博物館,圖取自維基百科)
你有沒有注意到這是人為設計的
梵谷的果園裡的這些方畦和橄欖樹?
每一格方畦的每一株橄欖
低低的主幹分出兩股次幹
低低的次幹再分為二,以此類推,
於是有樹幹之浪,搖著樹葉之浪──
「美麗的灰色,和銀綠色」──
梵谷在信中告訴母親──
翻起激烈的稜線
(即使作牧師的父親這時早已過世
仍然翻攪激烈的反應)
延伸出土壤之浪,天空之浪
也都翻起激烈的稜線
在聖雷米療養院的圍牆外面
(2009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