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鬱，不因冬日多雨，而緣由於社會內部蠢動的陰影。

一個飄雨的冬日下午我在一家咖啡廳小憩，隔座來了一男一女，看來是要談正事，但先聊子女。女的稱男的「前輩」，她說，前輩的兩個小孩都上一流大學，想要請教，她的大兒子要上國中了，上公立的好呢？還是私立的？「當然要上私立的，免得遇到奇奇怪怪的家長。」又問，小的才要上幼兒園，上雙語好呢？還是全美語？斬釘截鐵答曰，「全美語，雙語不要考慮了」。女的諾諾稱是。

這是一個很堅硬的社會，不期然撞上，疼痛發暈。我自己成長過程中深受升學之苦，暗自發誓以後要推動改革升學制度。換女兒升學時，懞然感受壓力數倍於以前。現在旁邊坐著的這位媽媽，她和子女的壓力繼續以倍數成長。

回憶我在小學、中學階段，雖然同學們都飽受升學壓力，卻也相偕嬉遊同樂。到女兒的時代，聽她訴說同學們如何爾虞我詐，成績最好的那一位在期末考前對同學們說她如何如何廢寢忘食餵養電子雞，後來有同學發現，其實她天天讀到半夜三點，電子雞是用來騙同學學樣。在那個時期，家長莫不告誡子女要跟「好學生」在一起。

曾幾何時，變成了家長也要選家長，藉著昂貴的私立機構教育打造自己和子女高人一等——且高於母語社群一等——的位階。一個分裂的社會正在形成⋯⋯

這情景令我聯想到著名加拿大學者Henry Milner筆下北美和北歐的對比。他指出，在北美人們為了有好的生活環境，好的學校、醫院和其他服務措施，而追求排他性的優勢地位，從事越演越烈的競逐。相較之下，北歐的包容性公共服務體系對象涵蓋了中產階級和其他階級，其服務品質和可靠性達到中產階級所認可的高水準，因此一方面能夠讓中產階級認同且支持，不會另尋排他性的昂貴服務，而另一方面，這個包容性服務體系也容納社經較弱勢階層，提升後者的生活及智識水準、工作能力，並享有社會安全，因而不會訴諸反社會行動，如此形成良性循環。Milner強調，關鍵因素在於，這包容性服務須由公共領域——而非自由市場——提供。

值得一提的是，信仰平等共享的北歐國家，經貿競爭力非常強。2024年國家競爭力排行榜台灣位居第八名，讓我們沾沾自喜，但台灣人一定百思不解，何以不進行惡行競爭教育的北歐各國，國家競爭力卻長年名列前茅，2024年丹麥第三名，瑞典第六名，都在台灣前面，而挪威是第十名。不把小孩送上惡性競爭的戰場，而且以包容性服務支持父母雙薪，有餘力育兒，讓北歐擁有穩定的高生育率（雖然這幾年受新冠疫情影響而下降），得以保持人口結構的平衡。反觀台灣，育兒的軍備競賽使年輕人舉白旗，低生育率已經持續超過二十年，這三年位居世界倒數第二名，最後第一名則是小孩教育比我們更加惡性競爭的韓國。根據國發會人口推估，五十年後（咖啡廳中這一男一女的子女們中年時），台灣人口將僅剩三分之二，其中最高比例為高齡者，高齡者之中又以超高齡者佔多數，屆時，健保、勞保、長照等依靠工作人口繳納的保費或稅金支撐的各項社會制度的存續，勢將面臨嚴峻考驗。拿小孩去惡性鬥爭，鬥掉的將是社會的未來，小孩也終將得不到好處。

我們真的必須體認，為了自己的小孩好，我們必須讓所有的小孩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