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了餐，端到二樓喜愛的角落坐下。旁桌兩位年輕男士對坐，他們已經吃飽了，其中一位正專心地聽另一位講話。後者穿深藍色上衣，黑髮濃密，戴厚黑框眼鏡，他激動地述說他發飆了。對上司？或對同事？他顯然很需要抒發，努力地把情況說清楚。大大出乎我意料，竟然是對他的小女兒發飆。爸爸對女兒不耐煩發飆，這也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耿耿於懷。小女兒三歲多，以後不會記得，但大女兒八歲了，一定會記得的。過程大略是，昨天星期天，他太太去加班，他開著車載兩個女兒出門，半途中小女兒按下車窗，把手伸出去，他就發飆了。萬一有別的車子插身而過，可能會把她的手撞斷……

另一位穿淺灰色衣服，微微發福，他聽完沈吟半晌，慢慢地、清晰地說：你發飆不是因為你對女兒生氣，而是因為你擔憂、害怕。他停了一下，等對方（以及我！）聽懂他的意思後，接著提起什麼什麼人，跟車上的人吵起架來，失控發生車禍。另一位嗯一聲，兩個人都靜默下來。

這時餐廳的服務生上樓來，宣告等一下就要萬安演習半個鐘頭，客人紛紛趕緊起身離去。她轉身問我們三人要待在這裡等嗎？我們分別點點頭，她說會為我們開著冷氣。不久演習的警報冷不防從我們的手機傳出，共振迴響，嚇了我們一跳。

其後，兩個男人開始分享別的事情。深藍色上衣的說電動車真的比較好，保養費較省，折舊費較低，以及哪些地方可以享受免費充電。淺灰色衣服的說他們最近買房了，就在他們現在居住的城市南邊新建的森林公園附近，正在裝修。另一位說這樣最好，沒有適應問題，兩個小孩也不必轉學。淺灰色衣服那位幾乎重述著這幾句話，敦厚的語氣多了興奮，他說等裝修好，要邀另一位一家人去他們家，順便去森林公園走走，那邊很適合小孩玩耍。這時警報也解除了，他們起身離去。

留下我，對這兩位年輕爸爸嘖嘖稱奇。為自己對小孩的行為耿耿於懷，顯然因為如此而願意如實跟另一位年齡相仿的爸爸分享（還有誰能夠理解他呢？），後者則為他設身處地著想，為他開解，讓對方願意改變，正因為他們兩人共同理解的愛。我幾乎可以感知，這使兩人變成了真正的好朋友。

而最讓我覺得難得的，是親眼看到、親耳聽到兩位爸爸的爸爸經。這可能正是台灣社會最缺乏的，缺乏讓爸爸們真誠分享爸爸經的空間。作為北歐各國性別平等政策的火車頭的瑞典，於1970年代前後展開第二波婦女運動，十年後，到了1980年代，他們赫然發現，只有女人改變是不行的。他們開始為準爸爸們開專班，由社區護士講課；又過了十年，他們進一步理解，爸爸們沒有自己的語言可以去談孕、產、哺乳、帶小孩這些事情，因此，他們改由上過這些課程的爸爸們帶領，從頭做起，發展爸爸們談論生育與育兒的語言，讓爸爸們可以經驗交流、討論、互相支持。他們發現，這樣能夠讓男性熱衷於育兒。這無疑是北歐各國維持高生育率的訣竅之一，這也無疑是台灣今天應該急起直追的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