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多的咖啡廳,不論坐落在哪條街,常常可以看到一群新老的退休者,顯然剛做過晨間運動,相招吃早餐聊天。這一天,我旁邊併桌坐著七、八位六十歲左右的女人,都穿著粉紅色上衣,顯然同屬某個晨間運動團體。我新愛上的花生火腿蛋帕尼尼遲遲不來,因為侍者得先伺候這一大群女人。我痴痴等著,不知即將等到的是一位天生的說故事好手。那是這桌對面第二個女人,她在我正要開始享受美食時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接下去,我屢屢暫停享受花生醬滲入撒上白芝麻的帕尼尼的美味,並且奮力偋拒這家咖啡廳放的我喜愛的音樂,以便努力聽清楚。
她夢見她打開一個皮箱,要找她以前穿的很美麗的洋裝──「我自己認為很美麗啦──」她笑笑解釋,其餘女人連聲嗯嗯表示了解。
「我以前在美國都穿很美麗的洋裝,回台灣後變成只穿套裝。我夢見我要找一件常穿的美麗的洋裝──就是回了到以前──可是都找不到。這時得到信息說公司倒了,關掉了──我就打開窗,跳下去──」
一陣驚呼。等回神過來,有人問:「你就──?」
「我就跳下去。公司倒了,什麼都沒有了──」帶著笑意的語氣和表情背後藏著夢中的驚訝和絕望。「窗外風很大,對著我吹──我就跳下去──就嚇醒了,想說:好在是作夢。」
「我夢見我自殺。」她對一桌詫懼的眼睛說明。然後,顯係為了轉折,她提起遇過的一起真實的自殺案。在她就讀的中學,一個女生告訴追求她的男生,她愛上另一個男生──其實她沒有,她只是想讓這個男生死心──男生就去上吊。他們學校有一棵非常美麗的樹,六十歲的老樹,是他們的校樹,男生就在樹上上吊。大家怪罪這棵老樹,爭論是不是要把它砍掉──後來就真的把它砍掉。
「我覺得這棵樹很無辜。」她用認真、強調的語氣下了個理性的結論,眾人受到了安撫,開始泛論自殺。一個說,某某名人的女兒最近也自殺。何必呢,課業壓力大?可以換一個系。另一個說,可能是那種家庭從小比較動盪。一種烙印化的語氣。可能出於反彈,夢中自殺的那位說她有另一次接觸死亡的經驗。
那是她去實習的第一天。她開車出門。路上的雪被來來往往的車子壓成了硬硬的冰,車子打滑,她本能地踩煞車,卻使車子原地打轉。後面上班的車陣耐心地等她穩下來。她讓車子順著坡路往前滑,看到一處建築工地便轉向那邊滑過去,讓車子撞上一面牆,希望藉此停住。她從車子裡爬出來,看到旁邊就是幾層樓深的大洞,嚇得全身發抖。人家問她要聯絡什麼人?她說教育局長。電話號碼?她不知道。這是她上班第一天,她要去做局長的intern。人家設法幫她連絡上了,不久來了局長的兩個助理,他們問她:車子還能發動嗎?她不知道,她一直在發抖,什麼也沒做。他們一看,整個車頭都凹下去了。她跟他們到了教育局,跟局長搭上直升機,飛了三個鐘頭的旅程去視察。三天之後回來,車子已經被拖吊處理掉了。
雪地開車應有什麼防護措施?在距離出事地點半個地球遠的亞熱帶,女人們很當真地討論正確的作法。她們的話題不打滑,在安全的軌道上轉來轉去,直到說故事高手接手,這次談的是她母親。母親九十歲了,還是很愛漂亮,非常在乎是不是變難看了。她年輕時很漂亮,也非常愛漂亮,化的是「三頓妝」,一大早起來就先化妝,上白粉,塗口紅,到要上市場買菜時又再補妝。她真的是很有禮貌。她總是教女兒:化妝是女人的禮貌。父親說:錢都被你化妝化掉了。
這個話題容易接,大家開始談化妝,話題不斷轉彎,過好一會轉回原點,說故事好手嘆道:好在是作夢!
好在什麼?她那麼確定嗎?──只見坐在她旁邊的那位轉頭打量她,問:摔得怎麼樣?──這時我注意到她手上貼了一塊白色紗布。她舉起這隻手,比一比腰側,說:可以感覺這一邊在痛。
她為什麼摔跤(或摔車,她提過她也騎摩托車,都騎90,她不喜歡50)?又為什麼作夢自殺?是因為曾經打滑跟死亡擦身而過,還是因為母親化三頓妝?
我起身如廁,回座時這群女人已經不見蹤影,頓覺恍如從聊齋回到人間。
(201208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