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氣喘宿疾失控形同被禁閉的這兩年間,世間顯然又經歷了另一輪的劫毀,留下了些疤痕。
今年冷得很久,暖得很晚。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晴暖的日子,信步走入一條僻巷,遠遠看到一個人家門口張掛一條白布橫幅,也懶得拉平整,歪七扭八的紅漆字凸凹在鬆垮的白布上,我努力辨識:男女 剪 髮 1o 0元。往前走大約兩百公尺,一棟公寓一樓也貼出白底紅字海報:剪髮男女100元。
走出巷子口,拐入主幹道,騎樓下第一家商店只見全店黑白紅三色廉價現代風裝潢,一時無以判斷做的是什麼生意。一些年輕女孩在裡面嬉鬧,其中一個坐在一張剪髮椅上,但顯然不是顧客。透明玻璃上書:洗髮100元,剪髮100元,燙髮400元。沒有顧客。
再過幾間,是一家較傳統風格的。告示:剪髮300元,燙髮400元。也沒有顧客。
再過去是一家水族館,迎面一缸紅豔豔的巴掌大圓肥金魚,妖嬈地扭腰擺臀,絲巾般的紅縠紗鰭前後招搖。玻璃缸上文不對題地告示:本店出售紅龍可享寄宿。
魚如何寄宿?魚為何寄宿?我為此困惑不已,繼而理解養魚的困難,並懷疑起人們的動機。
另一個缸子裡閃著靛紫兩色的鮮豔小魚,成群倏忽縱橫游竄。缸底沙礫上匍匐著豔黃與灰黑兩種小食腐魚。兩尾黑食腐魚互相扭纏,不斷快速互換位置,也不知是在跳求偶或殺戮之舞?另一尾黑食腐魚奮力撕扯著什麼──是一尾黃食腐魚,看來已經死了。食腐魚死了,另有食腐魚幫牠執行任務。這時我眼睛利了,看到另一尾黃食腐魚肚子上翻剛剛嚥氣──剎那間一尾黑食腐魚搶過來,死命把同牠自己一樣大小的黃魚塞入口中。又搶過來另一尾,立刻把鮮豔的美麗身軀撕成血肉模糊的碎片──下一刻連血肉模糊也不復可見。
店門入口旁邊是更大的缸,這間店最大的一缸,養著一些銀白的冷漠的中型魚。在牠們之上,一尾大紅龍悠遊來回巡弋,輪流操弄著兩側的潛望鏡一般的圓凸眼睛睥睨缸外的大世界。這輪值的獨眼黑仁飽滿發亮,白底大理石般結實。魚身上的每一個鑲著火紅邊緣的鱗片,也無不飽滿發亮。我立在缸前,在潛望鏡眼睛轉過來時不自覺地站正,感受到巨魚的尊大冷靜的意志,從而理解何以商賈們養這種魚求富貴。他們認同牠的高超與尊貴。
同一魚缸的一個角落,一尾大型食腐魚,叫做琵琶鼠的吧,努力吮著玻璃。這就是為什麼這個缸如此明淨吧,但不也諭示著什麼:一切生命,包括尊貴的紅龍,還有富賈,的前後、左右,有什麼在隱伏著、等待著……
從水族店往對街望去,只見緊鄰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隔出一個極小的店面,有三、兩顧客在當街理髮,渾身被圍上搶眼的黑白豹紋理髮巾,只露出一個頭,在特亮的強光下好似在執行什麼特異儀式。不知會剪出什麼髮型來?但鐵定是過度便宜的。隱私,或安心,顯然成了人們買不起的奢侈品。
錢應該用來買的東西哪裡去了?錢哪裡去了?有錢人哪裡去了?人難道不該都是「有錢人」──擁有一些錢的人──嗎?但是,這種人看來恐怕沒有多少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錢有人」──被錢擁有的人,和想要被錢擁有的人,鎮日慌慌然,生怕失寵或不得寵,變成了「錢不有」⋯⋯
(20120404)
後記:十幾年前,淹腳目的台灣錢已然消退,裸露經濟蕭條的慘淡面目。十幾年後的今天,出乎人們的意料,台灣再度進入了新一輪錢淹腳目的時代。其間富與貧的輪迴,是金不換的啟示。(2025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