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普團隊：你的就是我的
從受眾的角度觀之，川普經濟學堪稱虐待狂經濟學，以虐待狂的手法迫使至今為止七十幾個國家就範，與川普政府進行關稅及去除川普強調的「非關稅障礙」談判，並紛紛允諾增加對美採購等利美措施。川普則於對等關稅實施當天(4月9日)宣布暫停90天，這戲劇性的轉折，讓眾多被判定承受高關稅國家的當政者、大小企業主、股民感受「刀下留人」的驚險，以及其後命途未卜的惶惑。
到今天(4月21日)為止，川普又持續做了許多朝令夕改、不清不楚的變動，包括暫時豁免半導體、手機、電子產品及輸往美國大汽車廠的零件的關稅。川普解釋，「我不改變心意，但是我有彈性。」但據媒體觀察，「川普的彈性也增加了不確定感，以及關於他的意圖和目標的困惑」。(美聯社 2025.4.15)
所有這些暫停、豁免、彈性，都不足以抹除人們對川普的「意圖和目標的困惑」，因為他們持續經歷著很大的痛苦。
川普，及其團隊，為什麼以這種方式執行他們的MAGA(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使美國再度偉大)目標？為什麼他們可以如此不顧對象(其中很大部分是友邦及美國本身的企業)的處境和感受？
說穿了，川普和團隊有一個基本心態和行為模式：他們認為，你騙走了我的東西，我有權把它取回來，因此你的就是我的。
許多國家嘗試跟美國協商，但川普冷酷地回答，協商的條件是「逐年付給我們一大筆錢」(CNN 2025.4.6)。這是什麼道理？？？商務部長Lutnick在CBS節目中指出，「所有這些國家知道他們素來對我們進行訛詐，川普總統有必要重設全球貿易」；美國總統貿易與製造資深顧問Navarro在福斯電視台訪談時稱，對等關稅關乎「[美國]失控的貿易赤字導致的國家緊急狀況，這貿易赤字是肇因於[他國的]欺騙」(CNN 2025.4.6)。
這種「別人偷走我的東西」(例如川普指控2020年大選的勝利「被偷走」)的信念，演變為廣泛的「你的就是我的」妄想症(paranoia)模式反應，使川普理所當然、且立即衝動地去著手奪取屬於他人的東西。例如，他甫上任就
- 宣稱美國想要擁有加薩走廊。川普說他想要將它發展為「中東的里維埃拉(Riviera，海濱度假勝地)」，而把巴勒斯坦人移到埃及和約旦（埃及和約旦當然不肯）。
- 逼迫烏克蘭訂定協定，讓美國享有烏克蘭的礦產，尤其是稀土，並以此舉取回美國對烏克蘭的數百萬美元軍事資助。
- 開口要購買地處北方極地圈的格陵蘭，以增強美國國防，並獲取該地蘊藏的稀土。
- 要台積電到美國擴廠，否則課以100%關稅。
鏡像期理論
上述行為令人咋舌，我們有必要探究其根由。認定別人的東西是我的，衝動地強行奪取，這種近乎目無法紀的行為標明川普滯留於、或退回到法國精神分析家拉岡觀察到的幼兒發展初期的鏡像期(the mirror stage)。川普團隊許多成員，以及川粉，透過佛洛伊德所描述的群體認同現象，也具有同樣的心性。
著名的鏡像期理論指出，幼兒與鏡中影像的關係是一種認同(identification)現象。此鏡中影像為尚未具有肢體掌控能力的幼兒投射出Gestalt(全型)，或Ideal-I (理想「我」)，對幼兒具有形塑作用，引導幼兒從Innenwelt (內世界)走向Umwelt (周遭世界)。但鏡中完整的Gestalt或Ideal-I並不等同於此時不成熟、不安定的幼兒，此種認同造成根本的內在的異化(alienation)，使人與其現實處境之間有著一種欠缺整合，蘊生「妄想症模式的知識」(paranoiac knowledge)。
拉岡指出，於鏡像期的末尾，「經由對相似者[同齡幼兒]的鏡像的認同」，會產生心理學家Charlotte Bühler所描述的幼兒期轉移(transivism)現象所顯示的原初嫉妒(primordial jealousy)。此時的欲力(libido)投注具有「原初自戀」(primary narcissism)的特質，此自戀的欲力與「我」的異化作用息息相關，由此導致人我關係中的侵略性，而產生毀滅慾或死亡軀力。(Jacques Lacan, The Mirror Stage)
此毀滅慾的解除，有賴其後形成中的主體藉著對父母與文化社團的認同，而能超越原初主體個體化過程中必有的侵略性，建立距離，培養出對鄰人的尊重等情感。
但是，此侵略慾會重現於任何退化(即由發展較高的階段退回較低的階段)的情況，或成長過程滯留不前的情況，而又尤其是人生中欲力轉換的階段，如斷奶期、伊底帕斯期、青春期、生育、更年期等。(Lacan, Aggressivity in Pscyoanalysis)
簡而言之，川普和他的許多團隊成員的心性、言行舉止，顯示他們正處於鏡像期的侵略性與妄想症。這是一群鏡像期幼兒，其他國家是他們看到、認同的鏡像，後者拿著的玩具，經由認同作用，會使他們認定是他們自己的，是被從他們手中騙走的，因此他們理所當然伸手去搶回來。搶過來後，被搶走玩具的那一方哭了起來，這其實也會經由認同作用（亦即，當「我」所認同的對象哭起來了，後者的焦慮、疼痛也是「我」的），而讓川普團隊搖擺，因而讓一些步。但讓了步，馬上發現鏡像手中又有玩具了，於是再度伸手奪取。如此反覆再三⋯⋯
知彼知己，安心為上
根據以上分析可知，川普團隊目前正與各國進行的協商有很大的成分是在鏡像期架構中進行的，他們的心性和舉止退行到了人生早期的鏡像期，因而具有侵略性與幼兒期轉移(transivism)模式的認同現象，這說明了為何川普讓世人普遍覺得他是在「兒戲」。
如果是這樣——或者，如果我們這樣想——我們就可以根據拉岡的鏡像期理論找到解套的辦法。我們不必自認是受虐者，對號入座，把自己卡死、氣死。如果我們理解這不是虐待狂的刑場，而是鏡像期認同劇場，我們就能比較安心地下場去玩幼兒的認同劇碼。
如何玩呢？姑且讓我們就此進行思考。譬如，前一篇【川普經濟學分析1】裏分析川普說的「親吻我的屁股」，會在眾人受創傷的情境中，使譬喻作用(以「親吻屁股」比喻諂媚、巴結)產生退行，從語言系統退到實物系統，還原為活靈活現的「親吻我的屁股」，甚至引發聞到屎味的幻覺。
如果我們把此一情境改放到幼兒認同劇碼中，是否可以還其道於其人？譬如，專家解釋，幼兒及兒童喜歡講「屁屁語言」，原因之一是「做被禁止的事情並引發你的強烈反應」使他們「得到權力」(New York Times 2020.4.15 Why Are Kids So Obsessed With Poop Jokes?)。川普使用「屁屁語言」，目的之一顯然也是要「得到權力」。我們是否可以製作具有傳染力的社群媒體短片或圖文，引用前面提過的一位網友的留言，回敬以「可是，總統先生，你沒有擦屁股」？如此，我們或許可以將川普一軍，奪回權力。但鏡像期理論告訴我們，這樣做，如果真的引起川普注意的話，等於再次按扳機，觸發鏡像期層次的「鏡像關係」(the imaginary relation)所帶有的競爭性與侵略慾，往返升級，使自己和對方的內外亂度越來越大，因此不是一個好辦法。
早期電視有一個稱為Home Video的節目，收集民眾拍攝的短片。其中一部短片中，一個小女孩過生日，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另一個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女孩前來參加生日宴，小主人一眼看到這個鏡像，竟然走過去摑她一個響亮的耳光，讓後者嗚嗚地哭起來。鏡像（認同的對象）哭了，小主人也跟著嗚嗚地哭起來，向前擁抱對方。就這樣，兩個小女孩互相「惜惜」。
根據稍前說明過的鏡像期競爭心與侵略慾的化解機制，我們可以推測，兩個小女孩能夠互相和解，應該跟兩方大人的善意應對有關。類似情形在人生實況中屢見不鮮，譬如，幼兒園裏常發生小孩「咬人」（常是釘住一個對象，反覆咬她/他），被咬的一方家長往往興師問罪，把兩方小孩、父母、幼兒園扯入難解的糾葛中。然而我也聽說，有一些家長對此採取諒解的態度，這些家長說他們的小孩也曾經咬別家的小孩！如此一來，幼兒園老師就能專心處理小孩的狀況，也較容易成功。
也就是說，鏡像關係中的交相征伐，有賴召喚更寬闊的脈絡，才能化解。
我們不妨將川普關稅引發的糾葛，理解為一種鏡像期劇場，這樣我們就能以超越鏡像期的諒解，一方面安心地(安心太重要了)、不屈辱地跳下去跟對方玩「你搶我哭」的遊戲，另一方面巧妙地在這過程中將更寬闊的心態和角度帶入其中，醞釀改變的契機。
以鏡像期詮釋川普，即使精確度有待商榷，卻是沒有辦法中的一個安全——且可能加減有效——的辦法。
在川普關稅攪得滿天下雞飛狗跳的此刻，本文嘗試援引精神分析理論探究其中紛亂的事理，不為解決外在的天大難題，而是為了讓心神在艱困的時候還能徜徉馳騁。
(20250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