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母親相差九歲，他們住在一棟老房子的四樓。父親七十幾歲時，我們想為他們換一樓的 房子，妹妹獨排眾議。她說，爸爸太宅，整天坐在電腦前面，如果不逼他天天爬樓梯，他的功能會很快退化。就這樣，他們繼續住在這棟老房子，爸爸必須爬下爬上倒垃圾、去圖書館分館看書報、到麥當勞吃他喜歡的牛肉漢堡和薯條、拿衣服送乾洗、理頭髮等等。
這樣又過了將近十年，一天，妹妹說，必須趕快為他們換房子了，爸爸已經顯現失智的跡象。必須在他喪失形成新的記憶的能力之前搬家，否則，如果在那之後才換地方，他不會認為那是他的家。他會一直吵著要回家，就像我的一位朋友的失智父親在女兒把他接過去同住後一樣，常常包好包袱，吵著要回家。
爲什麼要為高齡父母找新家？為什麼不把他們接到子女家中住？北歐養老模式著重維持老人生活自理，讓我眼見為信，除此之外，妹妹說，他們學校有一位神經科教授的父親失智、母親行動不便，子女們就讓兩老一個出頭腦，一個出手腳，雙老共居。這位教授說，生活總要好好過下去。這讓人凜然於生命的堅韌與尊嚴。
換了新房子後，妹妹重新判斷父親沒有失智。又過了大約七、八年，有一天父親打電話給我，說有人要謀他的財。他的東西一樣一樣被偷走了。他喜歡高品質的用品，現在一一被偷走。
我拿著電話筒，心想：來了，失智終於來了！我卻毫無準備，感覺被突襲。
我曾經聽到照顧失智老人的民間團體員工們說，這些失智老人疑心病很重。其中一位下一個結論：疑心病重的人容易失智。我一方面認為她倒果為因，但另一方面又覺得不無道理。——這就是那天早晨我拿著電話筒時想到的。
我心裡亂糟糟的，心想，疑心病和失智到底有何關係？疑心病會導致失智嗎？但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是，疑心病會使失智惡化。或許在某個階段，失智等同於疑心病，兩者相加相成，像滾雪球一樣滾下山坡。這樣的話，如果有辦法消除疑心病，是否可以使失智緩解，甚至迴轉？我必須趕快做一個決定，以便應對電話線另一端的父親；他打電話來，無疑是急著想聽我怎麼說。這是他還想聽、也或許他還能聽(還能溝通)的最後時刻，而如果這個窗口一旦關閉了，此後他就將逐漸遠離我們，遠離世界。
我跟他說，人年紀大了，短期記憶自然越來越不好，因此很容易忘東忘西。可能不是別人偷的，而是你自己忘記放在哪裡。
我說，母親對你很好、很忠心，你的子女也都對你很好，社會上大家都很敬重老人，很願意幫老人家的忙⋯⋯
父親說，對對對，前幾天去街上的銀行，經理親自走出來打招呼，說，怎麼沒帶外勞來？父親回答，我才不請外勞咧，我自己來。(我可以聽出他口氣中的得意，他的自我和自信回來了！)銀行人員過來幫他填好表格，很快就把事情辦好了。
我說，這樣就對了，你只要安心信賴我們、信賴母親、信賴社會上的人，這樣你雖然記憶越來越不好，卻能夠一直快快樂樂過日子，我們照顧你也很容易。
這時，父親突然興奮地插話——我想起來，前幾天我想要找一樣東西，我發現它不見了，被偷走了，但卻找到另一件以前被偷走的東西！！你說的對！你說的對！
他呵呵笑起來，說，好了，好了，你去忙你的事。
在那之後有一天母親告訴我，父親以往把印章、存摺藏起來，不讓她碰。現在不藏了。可是她說，他想試探她。「我連一眼也不去看，我一點興趣都沒有。」——老人疑心病的最初、最直接受害者是身邊最親近的人，這會使後者受傷、反感，老人自然感受到敵意，這又會加重老人的不安全感與疑心病，如此，老人的身心與人際關係雙雙進入負向循環，這對本來就越來越脆弱的腦中記憶與情緒迴路，無疑會不斷造成越來越嚴重的斲傷，失智的進程因而不再有迴轉或緩解的可能。
以上是我的親身經歷，我一直想要提出來與眾人分享。我覺得，最初懷疑身邊的親人失智時，應該做的第一個動作是修復、強化這位親人與周遭其他人的互信，任何會惡化他的不安全感、恐懼、反感的作為，包括逼迫她/他就醫，可能都應該避免；會逼迫她/他就醫、治療、日日服藥的，通常是最親近的人，這樣一來，受到斲傷的會是人際關係鏈中最關鍵的一環。我甚至認為，失智可能不可怕，只要能讓失智的親人跟我們保持互信合作，失智就不是太糟或最糟的事(但我不知道這樣還算失智嗎？所謂延緩、迴轉失智，或許就是這樣？) 這就是我最初發現父親有失智的徵兆時的想法與做法。
我的幸運可能在於我曾經聽過照顧失智老人的民間團體員工談論「失智與疑心病」之間的關聯，讓我在發現父親出現典型失智症疑心病的第一時間掌握到關鍵因素，而有機會對症下藥。我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無稽之談？我知道的是，失智至今仍是神秘、不可解的，而且，它意味著難以言喻的悲苦和恐懼。如果世人能夠分享、累積類似的經驗，並啟動學術研究，或許可以證明這是緩轉失智的有效辦法之一？
(20250423)
後記：我在網路上找到耕莘醫院精神科楊鏡中醫師的PO文〈錢不見了，一定是你偷的——淺談失智症合併被偷妄想〉，文中說明：失智症患者在記憶力退化過程中，常遺忘東西找不到，久而久之走上「記憶力變差⭢忘記東西放哪兒⭢疑心東西被拿走⭢東西換地方收藏⭢更找不到東西⭢疑心病加重⭢被偷妄想逐漸成型且加重」的循環。(見https://www.cth.org.tw/?aid=408&pid=25&page_name=detail&iid=977) 由此看來，我父親打電話給我時，應是處於前述過程中的「疑心東西被拿走」和「東西換地方收藏」的階段；此次電話溝通，有可能讓他由此逆轉到「忘記東西在哪兒」的階段，成功遏阻了往「失智症合併被偷妄想」的發展。楊醫師指出，「被懷疑的對象常是患者的主要照顧者，比方看護、媳婦、配偶或兒女。一旦妄想成型，患者對照顧者產生疏離感或敵視感，易起口角爭執，甚至嚴重如肢體衝突，讓家屬無力照顧。」母親、我、弟妹——尤其是父親——可能很幸運逃過了這些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