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是世界上最早於義務教育(包括學前教育)中實施性教育的國家,因而素來是其他國家在這方面效法的典範。晚近,受到#MeToo運動的影響,瑞典側重同意權,而於2022年將其性教育改稱為「性、同意與關係」,這引發幼兒園老師們熱烈辯論「如何在幼兒園階段界定什麼是『同意』?」。我將會在我的部落格中討論這個問題,但先讓我們回到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前。
2001年9月初一個早晨,艾瑞克開車載我們從斯德爾摩往北駛,大約兩個鐘頭後來到耶夫勒小學,參訪附設幼兒園執行的性別教育實驗計畫。
那時的五年前,1996年,我第一次到瑞典時,找到到熱騰騰剛出爐的《可以真實感受的愛:瑞典性與親密關係教育教師手冊》英譯本,大為驚艷。我將它交給「女書店」譯成中文出版,成為台灣性別平等教育在職訓練課程的熱門參考書籍。此書作者艾瑞克・先德沃爾(Erik Centerwall)是大名鼎鼎的瑞典性別平等教育學會(簡稱RFSU)成員,也因此成為我們的好朋友,其後多年間帶著我們參訪瑞典相關措施和機構。
艾瑞克的一位朋友就職於經濟部,他住在耶夫勒,跟許多瑞典人一樣熱心公共事務,擔任耶夫勒市教育委員會的委員。我們到這裡參訪,就是經由他的引介。
我們到達時正好趕上午餐時間,主持實驗計畫的Annika老師引導我們坐在「男生桌」。她解釋,他們正在進行性別教育實驗計畫,其中一個項目是讓男生和女生分桌進餐。原因之一是女生的語言能力發展較早,較善於表達,如果同桌進餐,女生搶著講話,男生就沒機會說話了。另一個原因是女生善體人意,譬如說,不待男生開口,她們就搶著去拿鹽罐,把鹽撒在身旁男生盤裡的肉上面。如此一來,男生不僅不能學會照顧自己,甚至連感知自己的需求(盤裡的肉不鹹、不好吃,需要加點鹽)的機會也被剝奪了。
分桌而食的這一番用意,讓我對老師們的洞察和巧思佩服不已(譬如,這種教育方式或許能夠有效消除「媽寶」?),因此在其後整個參訪過程無時不凝神關注。
飯桌上,小男生你一言我一語談到一次慶生會,有人提起慶生會上的一隻喇叭。一個坐在幼兒椅上用餐的小男生聽到trumpeta (瑞典語「喇叭」),立刻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呼叫Peter,Peter。
Annika老師解釋,聽到trumpeta這個字中的-peta,引發小男生想念他的父親Peter。老師讓他哭一會,並向我們解釋,如果和女生一起吃飯,女生會笑他愛哭羞羞臉,逼迫男生壓抑感情。等小男生哭勁稍歇,老師牽著他的手,走到旁邊牆上貼著的日程表前面,指著中央段說,「我們現在正在這裡,這是午餐時間。」
然後指著午餐後面的時段說,「午餐後是Massage。Massage後面是什麼?是Alternativ,遊戲時間。」
遊戲後面是下午茶,「Peter這時就來接你了。」
在這過程中,審視客觀的日程,而且日程中的活動顯然是受小孩們喜愛的,發揮了紓解小男孩的焦慮情緒的作用。尤其是,當他再次確認經過這些活動後,他想念的父親就會前來,他的陰霾一掃而空,高高興興讓老師牽著手回到飯桌上。
允許小孩,尤其是小男孩,哭泣發洩情緒,並且引導他用理性的思考處理焦慮,這是具有高度智慧與高度預防作用的做法。
Annika老師向我們進行講解的當兒,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圍著圍兜的小小孩不小心把玻璃杯弄倒了,沒喝完的牛奶潑灑在飯桌上。老師順手把翻倒的杯子扶正,一邊繼續跟我們說話,一邊把幾張衛生紙塞給這位小小孩。後者將衛生紙放進杯子裡用剩下的牛奶沾濕,然後認真地擦拭桌上的牛奶,顯然他知道要沾水才能把弄髒的地方擦乾淨。這整個過程中,老師讓他全權處理殘局,不做干涉或代勞。(小孩越擦越髒的桌面,事後大人當然必須重擦。)
我看到,一位小男孩把吃光了的大盤子拿到屋角的水槽去洗。矮小的他站到水槽前面擺置著的木箱上,伸長手扭開水龍頭,這時,一位中年助理人員走過來,幫他托著盤子沖水。盤子裡的殘食沖掉後,他換沖叉子。Annika解釋,幼兒並無法把自己用的盤子、叉子洗乾淨,事後必須重洗,但這種麻煩不能省,因為必須讓小孩從小養成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的心態和習慣。
吃過午餐,Annika帶我們到午休的房間,小孩們分三排躺下休息,身軀上蓋著小毯子,這時,其他老師開始為小孩們輕輕按摩。Annika將我們帶開,並向我們解釋,午休時間的按摩,規則是針對小孩的頭部、手、腳(膝蓋以下)進行輕輕的按摩,用意是要發展小孩的肢體感受,而又同時防止性騷擾。她說明,社會和文化引導男生用肢體進行攻擊和防禦,因此他們的肌肉變得強壯,卻缺乏感受溫暖和關愛的能力。透過Massage,他們嘗試開發後一種潛能。
接著她告訴我們,午休過後就是遊戲時間,他們將此時段稱為Alternativ (瑞典語「選擇」)。將遊戲時間命名為「選擇」,是令人讚嘆的巧妙設計,讓小孩從小在日常生活中培養做選擇、做決定的能力。Annika說明,小孩必須選擇一種團體遊戲,種類包括繪畫、球類運動、彈奏樂器等等。必須有三個人以上,才能形成「團體」;如果只有兩個人,會變成孤立的小圈圈,是不被接受的;而且每個小孩一星期中必須加入不同的團體,以引導小孩融入群體,並學習不同種類的活動。
Annika回顧實驗計畫初期,他們在繪畫團體那邊擺一疊紙讓小孩自由取用,結果孩子們在紙上塗了幾筆,又拿另一張紙來塗鴉。老師們於商量後改變做法,規定為時四十分鐘的Alternativ時段,每一個小孩只能使用一張紙。效果令人驚異,小孩在四十分鐘裡面對一張紙,竟然發展出規劃和執行的能力,能夠畫出完整的畫。
Annika也告訴我們,有時老師們會帶小孩們到學校附近的樹林玩耍。以往,小男孩會一溜煙消失在樹林中,進行他們的探險,而小女孩會圍在老師身邊,嘰嘰喳喳跟老師說話。現在,他們把小女孩趕走,讓她們去樹林裡探險,而把男孩抓在老師身們說說話。譬如,老師會問小男孩們:
「今天是什麼樣的天氣?天空什麼顏色?」
「是陰天,天空是灰色的。」(或者「是晴天,天空是藍色的。」)
「陰灰的天空(或晴朗的天空),使你感覺心情怎樣?」
「感覺心情不好(或心情很好)。」
「這朵野花小小的,它是什麼顏色的?有幾片花瓣?」
「淺紫色,有五個花瓣。」
「淺紫色的長橢圓形花瓣,你們看了有什麼感覺?強烈的感覺,還是柔和的感覺?」
「柔和的感覺。」
「美不美?」
「美!」
Annika解釋,這樣可以讓男孩透過觀察和訴說而認識周遭世界,一方面培養他們說話的能力和習慣,另一方面引導他們寄情於物,這樣才不會一不如意就容易動手動腳,這是家暴防治的基礎工程。的確,透過語言引導小孩認識草木鳥獸和大自然,引導他們「興,觀,群,怨」,學會聯想和觀察,跟朋群有話可說,也可以藉以抒發內心的悵怨。
這讓我想起佛洛伊德主張,人腦中的記憶系統呈現樹狀結構,歷練越豐富,記憶中的樹狀分岔越多,就能形成分流能力較佳的結構,遇到內外交加的風暴時,能有較好的疏浚作用,較能避免形成對己對人的創傷。
我們離去的途中,一位小學女生走過來問我是不是台灣的副總統?我說不是。她顯然出席了早上我們到達時,耶夫勒小學師生對我們的簡單歡迎儀式。女孩解釋,她就讀小學五年級,學校說今天有台灣的訪客會來,叫他們回家搜尋台灣的資料,她因此知道台灣有一位女副總統。女性副總統在當時世界上是少有的,而那也是網路還不普及的年代,瑞典小學即已將網路融入教學中。還有,小女孩說的英文結結巴巴,但卻能有效表達意思,這也讓我對瑞典教育的友善和務實印象深刻。小女孩敢於獨自前來詢問,解除她心中的疑惑,這主動性跟幼兒園教導女孩主動探險的意旨如出一轍。所有這些,顯示瑞典教育是有方向、有方法、值得參考和效法的。這次參訪所得,將會融入我們在台灣的實驗幼兒園「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中,成為今天的「非營利幼兒園」政策的先驅。
(202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