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台灣正步入超高齡化(65歲以上人口佔總人口達20%)的時代,這意味著較高齡者(75歲、80歲、85歲⋯⋯以上人口)的佔比也逐漸升高。隨之出現的,是一種新existential crisis,一種新型態的存在危機。

十年前,父親於將滿93歲之際在一天夜裡辭世,無痛無病不告而別。親友紛紛告訴我們,這是父親累世修得的福氣。母親說,「他沒有碌到我們」(客語,「沒有讓我們勞碌(照顧他)」),我們因此感激父親。但我們不免疑惑,父親是如何消失的?人要從這個世界消失,有容易嗎?母親一一援引長輩、親友的例子,下了一個結論,「不容易」。

她說,現在她的晨間運動夥伴們,或是老人服務中心課程的同學們,盼望的都不是長壽,而是善終。但這並沒有解決人生最後一程如何走的疑問。

台劇《忘了記得我》即將在Neflix上演,現年79歲的秦漢在戲中扮演失智的老年父親。他在最近幾場訪談中談到他自己如何看待生老病死:

「我們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從你出生到長大的種種,有很多都是被動的。假設說我真的得很重的病,很不舒服,很痛苦,我可能會採取主動的方式。人活著,生老病死也是一個很自然的常態,也是無可避免的事情,是應該把它安排得比較妥當一點。」

「不要拖累別人,拖累親人」,「另外一個人因爲照顧你而耽誤了,什麼都不能做,這也沒有什麼意思,最後一件事情你也許可以主動嘛」。

他也是這樣看待瓊瑤,「她的選擇是主動地去結束,我覺得是可以接受的。」

在《忘了我記得》影集中飾演老父的秦漢認爲人在生命的最後一程可以「採取主動的方式」(圖中左邊是飾演女兒的謝盈萱,右邊是父親秦漢)

台灣婦運的老大姐,一向快人快語的李元貞教授,一輩子為了婦運辛苦奔波,年老以後體弱多病,總是嚷著寧可早點死去,不要拖拉。有一天,閒聊時有人提到,以後的生活會大幅度自動化,譬如電燈,你拍一下手就亮了,拍一下手就暗了,元貞聽了就說,那樣的話,我想要活久一點。

這個階段的元貞,有一天我約了一起去桃園大溪拜訪我們的朋友陳來紅。來紅是資深的婦運者、社區運動者,也是主婦聯盟生產消費合作社的創建者之一。她偕同先生到峇里島購回一整套當地木屋建材,在大溪自家土地上組裝起來。我們就在那棟峇里島木屋中,享用來紅和她先生為我們準備的美味家常餐。飽餐後,我斜靠在室內一隅舒服的木造鞦韆中休息,一邊聽兩位老朋友閒話家常。她們談起老病死亡,來紅說,一位朋友(元貞和我都認識的),年老的母親久病不癒,請子女一起執行斷食結束生命。子女們陪伴著她,不間斷誦念阿彌陀佛,如此七日,送走了母親,結束她的病痛。來紅說,這樣做並沒有多大痛苦,因為斷食會使人逐漸進入半昏迷狀態。我聽到元貞振奮的聲音,說,這樣我就不必害怕了,我以後也可以這樣做。假寐中的我也為之心震。

1996年暑假,陽明大學福利系胡幼慧教授邀我與她同行到瑞典,她受邀於延雪平大學老年學研究所演講,她的講題是台灣老年女性的自殺。那時我對老年議題茫然無知,只記得她說台灣老年女性自殺的實際人數高於統計數字,因為她們會以隱晦的方式結束生命。

在台灣踏入超高齡化時代之際,高齡者,尤其是超高齡者,不管性別為何,所面臨著的新存在危機,至今仍是不可碰觸的隱晦議題,這無疑會更增其創傷性。或許我們應該嘗試用較開放的態度面對它,正如秦漢說的,「人活著,生老病死也是一個很自然的常態,也是無可避免的事情,是應該把它安排得比較妥當一點」。

(20250519)

後記:陳來紅在讀到這篇文章後告知,YouTube上可以找到畢柳鶯醫師的許多訪談,從各個面向闡述自主醫療、「斷食善終」及相關議題,非常值得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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