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猜一猜，我孫子讀國科會教保中心，一個月要多少錢？」今年過年期間一場初中同學會中，一位做了阿公的同學問道。
我知道答案，「一千五百元。」
「不對，一千元！只要一千元耶！」這位阿公同學一副得勝了的口氣。
由一千五百元，進一步降百分之五十到一千元了！可見國家願意拿出資源辦理公共托育時，效果是很大的。難怪這位阿公同學這麼興奮，以往小孩上幼稚園的費用往往十倍之多！
這幾年，台灣南南北北許多公家機構紛紛以閒置空間設置了「職場互助教保服務中心」，除了收托員工小孩，也開放給社區家長使用，是「非營利幼兒園」制度的延伸，而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便是這一切的起點。
（國科會大樓一角設置了「職場互助教保服務中心」，嚴肅的國家機構與童趣的幼兒園，形成意義深遠的對比。圖中，傍晚值班的幼兒園老師正與小孩和家長道別。）
不久前我在部落格寫了〈充滿智慧的教學方式——瑞典耶夫勒幼兒園的性別教育實驗計劃〉，提到瑞典的學前教育為我們在台灣的實驗計劃提供滿滿的靈感。今天就來説説「從北歐到台灣」，從瑞典耶夫勒幼兒園到彭婉如文教基金會在高雄的實驗計劃——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此實驗園為2011年通過的「幼兒教育與照顧法」第9條規定的「非營利幼兒園」、第10條規定的「職場互助教保服務」提供了藍本。底下先從北歐托育制度的基本理念講起。
北歐普及公共托育可以瑞典和丹麥為代表，其政策目標有三：給予兒童平等的托育，支持父母（尤其母親）就業，以及實現男女平等。這體現了瑞典社會民主黨於1978年大會通過的家庭政策中的主張：「男女平等必須落實於家庭、工作場所與社會，如此才能創造最有利於兒童的社會」（轉引自Ohlander 1992:232，見劉毓秀，2015）。
此信念大大不同於台灣素來標榜的「兒童至上」。將無助的兒童擺在孤立的「至上」的位子，並不能產生實質上保護兒童的作用，導致層出不窮的兒童虐待、入貧、陷入「脆弱家庭」或「高風險家庭」的情境。借鏡北歐經驗，我們或許可以轉一個角度思考，一方面用公共托育（照顧＋教育）服務，為小孩奠立往後成長與學習的基礎，另一方面支持父母就業、在家庭和職場實踐性別平等，形成綿密的網絡，托住所有小孩、家長、育兒家庭，兒童權益的保障才有落實的可能。
平等是北歐福利制度的基石，就托育而言，這意味著階級、性別的平等。而就性別平等而言，這意味著傳統意識形態下的「養家活口的男人與家庭主婦的相互責任（他擔起家庭生計，她負責家務育兒）」，已為「成年公民與國家的相互責任（成年公民參與勞動，國家於工作時間提供托育）」所取代(Nielsen et al., 1997；劉毓秀，2006)。至於教保目標及內涵，茲以瑞典為例。
瑞典政府責成衛生與福利部組成民主組合（democratic corporatism，即由相關各方代表共同決策）政策研議委員會，負責研議學前及課後托育的內涵及目標。該委員會於1987年發布成果報告，將托育工作做如下定位：
- 托育必須跟家庭相連，而且，跟父母的密切合作是重要的。
- 兒童的學習是隨時隨地都在進行的，因此，照顧也是整體教育的一環。
- 教學活動應從兒童本身的經驗和先前的知識出發。
- 托育服務必須引領小孩對於自然、文化、社會有整體的認識，並且協助小孩感受萬物互動共生的整體性。因此必須採取主題式的方法（thematic working approach），引導小孩針對特定的主題以各種方式探討、學習之，經由閱讀、聽故事、角色扮演、舞蹈、肢體運動及其他活動，開發兒童對於官能和心智能力的運用。
- 應注重團體活動對於兒童學習與發展的重要性。（Broberg & Hwang,1991；The Swedish Institute,1994）
以上定位著重：（一）照顧和教育的不可分；（二）兒童教育應注重傳遞自然、文化、社會的整體性，以及所有個人乃至萬物的互動共生。這樣的定位顯示出跨階級／性別的共生與合作，以及生態保育的意識。將照顧視為教育之一環，以及將萬物共生的整體性視為兒童學習的重心，這樣的理念與做法，比起將照顧與教育二分、專注於個別兒童的心智發展的傳統歐美（以及當今台灣）幼教主流，無疑更為接近兒童生活與學習的實際情況，因此反而比較能夠有效幫助兒童成為具有廣博且有用的知識、有著良好的道德與人格結構的人。或許我們可以說，北歐模式托育措施的普及共享本身即能發揮很好的教育功用，有助於心胸與視野的開闊。
上述視野和內涵，與我們的實驗計畫不謀而合。為了實踐階級和性別平等，我們的實驗園落腳於勞工聚居的鳳山五甲國宅，並著重支持幼兒母親就業，除了透過老師們上班時間的妥善安排，提供常態性延托服務，也與家長會合作，促成家長以互助方式在母親夜間加班時互相照顧幼兒等等。
「協助幼兒感受萬物互動共生的整體性」，更成為五甲幼兒園教保活動的主軸，而其舞台便是周遭社區。老師們帶著幼兒們認識社區、拜訪社區主要機構、繪製社區地圖、搬演社區歷史故事、參與社區活動（例如社區關懷據點的老人活動）、讓社區不同階層小孩共融、以周遭動植物作為活動素材、負責照顧周遭環境（澆水、清潔打掃）等（黃惠如，2010；簡瑞連、黃雅雪，2016），引導幼兒認識社區、認同社區，讓幼兒將生命的根鬚扎入社區的沃土中，奠立往後成長的基礎，正如五甲幼兒園的創園推手王淑英教授說的：「在社區長大的小孩，永遠是有根的」（黃淑梅，2009）。
創園的簡瑞連園長（現職為彭婉如文教基金會副執行長）解釋，依據基金會設定的願景目標，「我們是要走開放教育的，我們是要走社會參與的」（呂佳旻，2024）。
（位於高雄鳳山五甲國宅社區的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現更名為五甲社區自治非營利幼兒園）
以北歐公共托育為藍圖而設立的五甲幼兒園，最基本的定義是它是「公的，public，讓大家一起參與、一起決策、一起了解、一起想辦法解決困難，然後大家就會把它當作共有的，會去愛護它，願意給它投注」，這樣就能讓社區小孩好好長大（劉毓秀語，黃淑梅，2009）。
這公共性具體呈現於其社區自治委員會。此定位得到高雄縣政府的支持，於2006年五甲幼兒園成立之初，訂定了社區自治幼兒園之自治委員會設置要點：
高雄縣社區自治幼兒園執行委員會設置要點
一、為健全幼兒園之經營管理，以落實社區自治之精神，特設置 社區自治幼兒園執行委員會（以下簡稱本委員會）。
二、本委員會任務為就下列事項行使決策及推動之權利和義務。
- 園所文化之形塑。
- 園所組織、編制。
- 同仁教育訓練。
- 人事及員工福利制度。
- 園所幼童收費及收支預決算審理。
- 教保理念及服務內涵。
- 社區參與事宜。
三、本委員會置委員7人至11人，縣府主管單位代表、家長代表、園長、工作人員、社區代表、學者專家代表。本委員會於每季開會乙次。[下略]
如此，瑞典民主組合決策機制被移植到南台灣的一所幼兒園，依據「設置要點」的規定，聘請縣政府相關單位、母機構、社區重要機構或單位、家長會、教保人員等代表，每季（後來改為每半年）舉辦一次會議，研商「設置要點」列出的事項，包括園所文化的形塑、收費及收支預決算審理、教保理念與服務內涵、員工福利、社區參與等等事宜的商討和決議。所有這些，切實實踐了幼兒園的社區自治（陳珮雯，2011）。又如一位網友在一篇部落格文章的題目中點明的：「參與共治、非營利的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費歐娜，2012）。並請見黃淑梅於2009年拍的紀錄片https://www.facebook.com/watch/?v=1164825410241686。
社區自治委員會發揮了與家長會相臍連的作用，讓像瑞典模式一樣既崇高又務實的理念和做法，團結了家長會，讓家長們願意摒棄時下流行的惡性競爭教育，矢志「把童年還給孩子」（黃淑梅，2009）。十年後，慶祝創園十年的活動中，家長們紛紛述說，拒絕填鴨反而讓孩子們成長良好，「玩也玩到了，學也學到了」（黃淑梅，2016）。一位帶孩子來出席活動的媽媽私下告訴我，「以我們的家庭背景，如果不來五甲的話，就會去我們這個階層都會去的（昂貴）幼兒園，跟同樣階層的家庭和小孩來往。可是我們來了五甲，和不同階層的家庭和小孩在一起，擴展了我和孩子的視野。」受訪時她表示，「五甲經驗讓我在小孩上小學後，自願擔任班級家長代表。」（黃淑梅，2016）。她和五甲大多數家長一樣，養成了願意為公益和共同利益付出的公民素養，也願意團結其他家長，捍衛下一代應有的福祉，不讓他們受害於破壞兒童與友伴的互信互愛的惡性競爭教育。
創園十年聚會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孩子們紛紛找到昔日的同學，在廣場上分別圍成一圈一圈，頭碰著頭話講個沒完，到天黑了，天氣越來越冷，他們都不願意離去。他們拿出手機建立群體，從此可以互相聯絡。創園的簡瑞連園長解釋，這個活動起源是一位同學寫臉文給她，表達希望能夠開同學會。從孩子們的互相思念，以及他們對於過去幼兒園的老師、廚房阿姨和她煮的食物、園區設施（遊戲設施、手動抽水唧筒、鳳凰木和小花草）的懷念，可以看到他們在幼兒園生活中結成的種種關係有多麼緊密。五甲幼兒園在做的，無疑是人生中的扎根工程，讓我深刻體會創園推手王淑英教授說的：「在社區長大的小孩，永遠是有根的」。
（2016年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成立十週年紀念，畢業生和家長七十餘人再度共聚幼兒園廣場，其中年齡最大的已是國中二年級學生）
（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創園十年聚會中與「園長媽咪」簡瑞連重逢歡喜互擁，昔日的小小孩已是國中二年級學生了）
五甲經驗讓筆者回想起，九二一大地震之後，率先前往災區服務的宗教團體找我們去組織社區托育服務，包括國小課後照顧和組合屋的托兒所。記得在埔里時，聽到當地幾位女性托育人員談起，她們都完成了蒙特梭利教學法訓練，正在籌設蒙特梭利幼稚園。筆者問訓練費用多少？答案是十幾萬。此派教學法來自義大利醫師瑪麗亞蒙特梭利，她為弱勢小孩發展了一套有別於以往的教學法，讓弱勢小孩透過他們這個階層幼兒所熟悉的事物去學習，發展自主性，以打破階級對他們的限制。她的理念跟五甲幼兒園的做法有很多相近之處，包括容納弱勢家庭和小孩、著重在生活中取材等等，而這顯然跟坊間所謂蒙特梭利幼稚園大異其趣，後者學費昂貴，製作精美的教具也很昂貴，不僅不能打破階級差異，反而大大加劇階級差距。
這又讓筆者回想起，在世紀初為當時教育部與內政部合組的「幼托整合」委員會（目的在於將隸屬於社政部門的托兒所及隸屬於教育部門的幼稚園整合在同一體系）蒐集北歐托育制度資料時，筆者發現，討論北歐托育的著作，重點都擺在政府政策，而其他國家的托育著作，內容大抵都是講教學法。這讓筆者恍然大悟：要真正幫助蒙特梭利女士想要幫助的弱勢小孩，就必須使她為弱勢小孩創發的教學理念成為國家制度，普及實施於全國各地。那樣的話，所有小孩都能一起受惠，而不是像現在，只有優勢小孩才能夠受惠於這美好的教學法，這鐵定會讓蒙特梭利女士在黃泉之下氣憤難安吧？
五甲幼兒園實驗計畫在王淑英教授、李淑惠教授（現任樹德科技大學應用社會學院副院長兼兒家系系主任）和簡瑞連園長的帶領下，找出了可行模式，其幼兒活動安排、編制與人員排班調配、經費運用、園務運作等等面向完全透明，為中央主管機關提供了可靠的數據和流程，據以於2008年開始辦理「友善教保服務實驗計畫」，並依據實驗結果設置有別於國小附設幼兒園的新型態公共幼兒園，那便是2011年通過的幼教法第9條所規定的非營利幼兒園。
走筆至此，讓我們倒帶回到非營利幼兒園的前驅——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實驗園——於2005年12月開幕揭牌的日子。那一天，高雄縣社會局特別動員婦幼館附設幼兒園率領幼兒來表演，楊秋興縣長坐在我旁邊，他看看上台表演的孩子們，又看看站在台下的五甲幼兒園孩子，轉頭對我說：對比之下，附設幼兒園的小孩是高尚人家的小孩，五甲幼兒園的孩子明顯來自較貧困的家庭（大意如此）。我聞言為之心酸。但我知道楊縣長不是有意貶損，而是清楚其間的差異。從那時起，他和縣府一些員工自掏腰包每個月各捐兩千元給五甲幼兒園，用於收托實質窮困、卻得不到補助的小孩。
不到三兩年後，隨著五甲幼兒園聲名鵲起，社區之外的社經優勢家長趨之若鶩。為了保持「社區幼兒園」的性質，並保護這個勞工聚居的社區中的家庭及幼兒的權益，幼兒園自治委員於2012年8月30日會議會通過規定：舊生弟妹、特境家庭與社區佔百分之七十名額，社區範圍則為高雄市五甲社福園區的五個里（國泰、國富、國隆、新富等里）。此規定雖然日後被市政府取消，但五甲幼兒園的努力讓鳳山市居民偏愛非營利幼兒園，屢屢要求市政府多設，市政府也以具體作為回應，大大減低鳳山市居民向隅之苦。
2024年，全國各地設立的非營利幼兒園與職場互助教保中心已達531園。影響所及，公立幼兒園（即國小附設幼兒園）也逐漸向非營利幼兒園看齊，延長服務時間，使之吻合於家長合理工作時間，包括平日延托，以及於寒暑假提供服務。凡此種種，顯示朝向「給予兒童平等的托育，支持父母（尤其母親）就業，並實現男女平等」的發展，以及「成年公民參與勞動，國家於工作時間提供托育」（而不再是男主外女主內）的新時代分工。
引用書目
呂佳旻（2024）。專訪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創園園長簡瑞連。相遇婉如照顧網2024。
陳珮雯（2011年4月）。高雄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讓媽媽敢生第三個孩子。親
子天下，（22）。
黃淑梅（2009）。有你真好—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紀錄片。彭婉如文教基金會。
黃淑梅（2016）。有你真好—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十年紀錄片。彭婉如文教基金
會。
黃惠如（2010年9月）。好厝邊帶大你的孩子。康健雜誌，（142）。
費歐娜（2012年12月20日）。參與共治、非營利的五甲社區自治幼兒園。隨意窩費歐娜學太極網址https://blog.xuite.net/y2425/twblog/114296852。
劉毓秀（2006）。北歐托育制度。兒童及少年福利期刊，（10），7-22。
劉毓秀（2015）。一窺桃花源的真幻──北歐普及照顧制度、決策機制與平等社
會。載於劉毓秀（編），北歐經驗，臺灣轉化：普及照顧與民主審議（3-94頁）。
簡瑞連、黃雅雪（2016）。共養種籽遍地開花非營利幼兒園設立的理念與實踐。
師友月刊，（587），24-30。
Broberg, A. , & Hwang, C.P. (1991). Day Care for Young Children in Sweden. In
Edward C. Melhuish and Peter Moss (Eds.), Day Care for Young Children: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s (pp. 75-101). London: Routledge.
Nielsen, H. W., Ketola, O., & Thomsen, K. (1997). From poor relief to social rights
and social care services. In J. Sipilä (Ed.), Social care services: the key to the Scandinavian welfare model.
The Swedish Institute (1994). Child Care in Sweden: Fact Sheets on Swed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