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去看希臘悲劇?——新世紀初的悸動組詩4

那麼大的期待,你們的!

那麼大的期待,你們的!

賦予一隻阿比西尼亞

要我長命百歲!

不許吃香腸!不准游蕩!

貓也會得愛滋病,或糖尿病!

必須冒一些險,吃一些垃圾

一隻阿比西尼亞必須堅持

今天再精細不過的恢恢規網

必須有漏洞,夠大的

好讓我的貓生值得一活

(20011123)

註:家裡的貓成員阿比是一隻阿比西尼亞,她凡事有所堅持,包括吃人吃的食物。女兒擔憂這樣會使她腎衰,但對抗阿比的堅持無比困難。阿比後來果真因腎衰過世,但那是18年後的事。

蘇格蘭或阿比西尼亞?

被選擇被選擇

瞳孔,徹底澄明

以致彷彿一面鏡子

映著世界的超大尺寸

的可怕與可愛——

或做選擇做選擇

眼神,強烈震懾

以致彷彿一個黑洞

宣示它自身就是超大尺寸

的可愛復可怕——

何者具有較大的尺寸

蘇格蘭或阿比西尼亞?

(20020107)

註:蘇格蘭和阿比西尼亞是家裡的兩位貓成員,我們以他們的品種名稱中的地名為他們命名。這兩隻貓咪的個性、特質南轅北轍,他們的對比令我們詫異,我們也常為之莞爾。(此詩內容無關貓咪體型的大小,但附帶說明,阿比身材嬌小,蘇格蘭肥碩,完全相反於他們的特質的對比。)

想不想去看希臘悲劇?

想不想去看希臘悲劇?

在古廟寬闊的中庭

延平郡王的面前搬演!

台語的!露天!

夜闇中往遠方的遠古延伸!

想不想去看希臘悲劇!

想一想,兩千多年之前

十萬八千里之外

愛琴海邊,廚房裡

那瓶晶瑩的橄欖油

之所來自!

連接駁黎明的回程夜車

也是那麼的異國!

而事實上,它是一顆

南瓜,滾不動的!

在午夜,於婦運的兩百歲⋯⋯

假使今天我去看——希臘悲劇——

明天妳就會看到——天母悲劇——

現場演出,台語原音!

(20011123)

註: 2001年11月23日晚上,台南人劇團在台南延平郡王祠演出古希臘悲劇《安蒂岡妮》,由其時剛從英國回來的呂柏伸導演執導。如癡如醉地觀看古希臘悲劇以台語發音,在闇影幢幢的古祠寬闊中庭演出,是很令人震撼的難忘經驗。這首詩也側寫了我當時從事的婦女社區運動。

爬高  爬高  再爬高

爬高——爬高——再爬高——

超過計劃,越過辛苦——期待——滿足——

於眩暈的邊緣

帷幕玻璃的天際窄框

試停——滑落——

而不粉身碎骨

有誰能夠做到除了

一隻鴿子——或詩人——

(20011213)

描摹愛彌麗・狄瑾蓀的一個角度

女人被男人搶走——

已經或將要;

男人——已經或將要——

灼燒女人——整個地——

得不到女人——連一根骨頭!

不敢要男人——即使一個眼神!

否定——被否定——

自願地——百般不情願——

於「她」和女人——

「她」和男人——之間

無止盡的字謎——藉著

蟲鳥和蒼穹——搬演——

(20020102)

註:愛彌麗・狄瑾蓀,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國詩人。

當上天哭泣的時候——新世紀初的悸動組詩3

因為小

因為小,就有機會長大

是毛毛蟲,來日將羽化

唯有醜小鴨,有想像的空間

被摒除在排序之外,何妨目盪——神馳——

夠大夠高夠滿

因此是再悲哀不過的事——

蝴蝶如何變蝴蝶

天鵝——白的!——如何夢想白天鵝?

位在序列之內如何舉起世界

將它和著星塵重新捏塑?

又滿又亮的圓月

因而消損,毅然決然地——

(20011112)

當上天哭泣的時候

當上天哭泣的時候

她流的淚是透明的

無臭,無味

絕對的純淨

來自「哀傷」

於極致——反覆——的蒸餾之後

不再含有任何的殊特之質

萬物的甘霖

菩薩手持的瓶裡的清水

(20011114)

都放進一只萬花筒——

都放進一只萬花筒——

捏自菜瓜花的嫩黃

木槿的紫,檸檬葉的綠

頭頂上的藍天和星河——

原來可以組合——完全自由地!——

還有大宅院的齟齬

祖母的嚴威——

那年我的七歲——

都放進一座磨子裡——

白晝的現實和夜晚的夢境

變幻著的「你」

變幻著的「我」

大悲——大喜——的雲霄飛車

看在寫詩的那個我的眼睛

竟也是一只萬花筒,隨機組配

我的四十七歲——

(20011118)

現在白晝直接浸泡在黑夜

現在,白晝直接浸泡在黑夜

意識所及的思緒直接

融入忘魂河的杳茫

就像在時間裡長得長長的柳條

浸蘸染綠了的湖水

落日沉沒水面,霞光盪漾——

難以言喻的魔法之圈!

千鈞一髮的平衡!

秋天最深之處的影和光!

(20011121)

債務也可以像財富一樣累積——新世紀的悸動組詩2

每一個日子都是死去的

每一個日子都是死去的

而且不是壽終正寢——

都帶著血汁剛凝固的傷口

好留下永遠的痂疤

埋在墳裡——

雙重的死亡

記錄著世界——

雙重固執地,以致

成為醞釀明日的黑甕

20011104

倫敦的東方媳婦

倫敦的東方媳婦

(不知她是誰

甚至不記得哪裡聽來的)

赫然,在「婆婆的」院子裡,撞見

一隻老公狐狸在曬太陽;

又過了幾年——

不知是不是透過幽幽紗簾?——

奶著三隻小狐狸,一隻母狐狸

與她四目相對,正色宣稱:

世界是「牠的」!正如她

透過游絲般的資訊和記憶

質問我:世界可是「她的」?

20011105

一隻五色鳥的警覺令人心驚

一隻五色鳥的警覺令人心驚

打從一群呢喃覓食的綠繡眼背後

枝椏深處,倏忽竄飛

消失於另一叢疏林

叫我驀然想起:「懷璧其罪」

以及,在我們能夠好好相處之前,

世界必須先學會

忘記你的美

20011106

後記:來到2020年代中期,我們赫然發現,世界改變了,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學會了跟鳥兒好好相處,甚至實施起「鳥類國家養」政策,公園、路旁遍植青蔥綠樹,枝椏間垂掛纍纍果實,五色鳥在人們頭上的樹洞裡育雛⋯⋯

債務也可以像財富一樣累積

債務也可以像財富

一樣地累積,還有疑恨

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鉸鏈和鉚釘的斷裂

近乎故意地,帶著

告別與決裂的手勢

有如神的意旨,天崩海嘯——

山河的險惡——壯麗——

就是這樣形成的嗎?

20211108

秋天,考驗生命的季節——新世紀初的悸動組詩1

前言

在擺放文稿的抽屜一角,發現一張A4影印紙折成三折包裹著一疊未曾發表(除了〈當上天哭泣的時候〉之外)的短詩,寫在窄短的橫行札記散頁上,寫作日期是2001-2002年秋冬。這些詩中的悸動從何而來?依稀記得那是台灣社會開始體驗政黨輪替、民間力量竄起、女性議題奮力擠入政治議程的年代,重讀這些詩,彷彿重新感受到那段時間的震顫。

我們不再是我們——致某位男詩人的抗議信

你說你想跟我們一樣痛——快地流血

你說你想跟我們一樣痛——快地被戳刺

你說你想跟我們一樣痛——快地撐開並破裂

於是你寫我們痛——快地流血

於是你唱我們痛——快地被戳刺

於是你畫我們痛——快地撐開並破裂

我們就真的被戳刺割裂

我們就真的流血

我們就真的死去

那些倖存的

成天鎮日讀著聽著看著「我們」

不再是我們

但當你揣著鈔票,或六法全書

果真找到悍妻,或——不是dominatrix——

而是真正的施虐者,那你可就得小心!

(20010823)

註:上世紀末,台灣暴力橫行,尤其是對女性的粗暴犯罪,於此背景下讀某位男詩人兼畫家於其詩作和畫作中表達女性被虐癖(按:據佛洛伊德的觀察,男性被虐癖有三種型態,模仿女性身心狀態的「女性被虐癖」是其中之一),不免感到心驚。

天搖地動的,難道只是地震

天搖地動的,難道只是地震?

傾盆而降的,不過是洪水?

我親眼看見在你們之間

我深深感知在我的裡內

那無以名之的動亂

又是什麼?

要破壞多少才足以創新?

為了存活又要多少的保留?

現在,到底第幾重山

掛得住那許諾的彩虹?

(20010920)

歷史很黑,很暗

歷史很黑,很暗,而且看不到底

慾望很黑,很暗,而且看不到底

憤怒很黑,很暗,而且看不到底

暫且——或許就是永遠?——

大膽地蜷縮起來吧

縮成胎兒,專注地

信賴並且生長

(20011004)

秋天,考驗生命的季節

秋天,考驗生命的季節

秋天,考驗愛的季節

秋天,考驗信仰的季節

灰鬱越來越深

嚴酷越來越重

好叫人們不敢鄙斥:

過了春夏的華美,再也沒有味道。

(20011030)

黑鯉與紫嘯鶇

我,不經意,望進

一口廢棄的水池

墨綠色的混沌的水

約略看見一尾黑鯉

跟牠的約略的混沌

單側獨眼對望

一忽兒不見了。

空氣中,枝椏間,穿梭著

一隻紫嘯鶇的黑影和更黑

更厲的尖刺哨音──

或許是牠,不經意,刺殺了

黑鯉和跟黑鯉

對看的那一個,我

(20140418)

後記:這首詩對我具有特殊的意義。2014年4月18日中午,我陪91歲的父親爬上危陡的麥當勞樓梯,吃他喜歡的雙層牛肉堡、薯條和可樂。吃完,忐忑地跟著他的緩慢的步伐走下樓梯。走出店門口時,他很高興地說,好了,你可以去做你的事了,我要去理頭髮。這表示他滿意了,滿足了。我原已把下午的時間也安排給他,但我知道應該放手讓老年父母獨立行動,便跟他道別,走一段路後拐入政大校園的一處僻靜地帶散步。就是在這裡我遇到詩中描述的黑鯉魚和紫嘯鶇。一年半後一天夜裡,父親不告而別,而我總覺得,我已經在麥當勞門口跟他道別過了。

這首詩於兩年前發表在「文學台灣」之前,只有讓我的兩位好友李元貞(淡江大學中文系教授、台灣婦女運動領導者)和曾珍珍(東華大學英美語文學系教授)讀過。令我詫異的是,她們兩人不約而同認為厲聲尖叫的紫嘯鶇代表太陽花運動(2014年3月18日至4月10日)。我不曾有此聯想,但那段時間確實空氣中彷彿瀰漫著某種震響。

特別感謝何雲霞女士提供她拍攝的維妙維肖的台灣紫嘯鶇照片。

(渾身散發紫黑色震響的奇鳥台灣紫嘯鶇 何雲霞攝影)

理髮店、魚和「錢有人」

在我氣喘宿疾失控形同被禁閉的這兩年間,世間顯然又經歷了另一輪的劫毀,留下了些疤痕。

今年冷得很久,暖得很晚。好不容易等到一個晴暖的日子,信步走入一條僻巷,遠遠看到一個人家門口張掛一條白布橫幅,也懶得拉平整,歪七扭八的紅漆字凸凹在鬆垮的白布上,我努力辨識:男女  剪 髮  1o 0元。往前走大約兩百公尺,一棟公寓一樓也貼出白底紅字海報:剪髮男女100元。

走出巷子口,拐入主幹道,騎樓下第一家商店只見全店黑白紅三色廉價現代風裝潢,一時無以判斷做的是什麼生意。一些年輕女孩在裡面嬉鬧,其中一個坐在一張剪髮椅上,但顯然不是顧客。透明玻璃上書:洗髮100元,剪髮100元,燙髮400元。沒有顧客。

再過幾間,是一家較傳統風格的。告示:剪髮300元,燙髮400元。也沒有顧客。

再過去是一家水族館,迎面一缸紅豔豔的巴掌大圓肥金魚,妖嬈地扭腰擺臀,絲巾般的紅縠紗鰭前後招搖。玻璃缸上文不對題地告示:本店出售紅龍可享寄宿。

魚如何寄宿?魚為何寄宿?我為此困惑不已,繼而理解養魚的困難,並懷疑起人們的動機。

另一個缸子裡閃著靛紫兩色的鮮豔小魚,成群倏忽縱橫游竄。缸底沙礫上匍匐著豔黃與灰黑兩種小食腐魚。兩尾黑食腐魚互相扭纏,不斷快速互換位置,也不知是在跳求偶或殺戮之舞?另一尾黑食腐魚奮力撕扯著什麼──是一尾黃食腐魚,看來已經死了。食腐魚死了,另有食腐魚幫牠執行任務。這時我眼睛利了,看到另一尾黃食腐魚肚子上翻剛剛嚥氣──剎那間一尾黑食腐魚搶過來,死命把同牠自己一樣大小的黃魚塞入口中。又搶過來另一尾,立刻把鮮豔的美麗身軀撕成血肉模糊的碎片──下一刻連血肉模糊也不復可見。

店門入口旁邊是更大的缸,這間店最大的一缸,養著一些銀白的冷漠的中型魚。在牠們之上,一尾大紅龍悠遊來回巡弋,輪流操弄著兩側的潛望鏡一般的圓凸眼睛睥睨缸外的大世界。這輪值的獨眼黑仁飽滿發亮,白底大理石般結實。魚身上的每一個鑲著火紅邊緣的鱗片,也無不飽滿發亮。我立在缸前,在潛望鏡眼睛轉過來時不自覺地站正,感受到巨魚的尊大冷靜的意志,從而理解何以商賈們養這種魚求富貴。他們認同牠的高超與尊貴。

同一魚缸的一個角落,一尾大型食腐魚,叫做琵琶鼠的吧,努力吮著玻璃。這就是為什麼這個缸如此明淨吧,但不也諭示著什麼:一切生命,包括尊貴的紅龍,還有富賈,的前後、左右,有什麼在隱伏著、等待著……

從水族店往對街望去,只見緊鄰車水馬龍的十字路口隔出一個極小的店面,有三、兩顧客在當街理髮,渾身被圍上搶眼的黑白豹紋理髮巾,只露出一個頭,在特亮的強光下好似在執行什麼特異儀式。不知會剪出什麼髮型來?但鐵定是過度便宜的。隱私,或安心,顯然成了人們買不起的奢侈品。

錢應該用來買的東西哪裡去了?錢哪裡去了?有錢人哪裡去了?人難道不該都是「有錢人」──擁有一些錢的人──嗎?但是,這種人看來恐怕沒有多少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錢有人」──被錢擁有的人,和想要被錢擁有的人,鎮日慌慌然,生怕失寵或不得寵,變成了「錢不有」⋯⋯

(20120404)

後記:十幾年前,淹腳目的台灣錢已然消退,裸露經濟蕭條的慘淡面目。十幾年後的今天,出乎人們的意料,台灣再度進入了新一輪錢淹腳目的時代。其間富與貧的輪迴,是金不換的啟示。(20250327)

每一天中的一天:黃昏的漫步

這每一棟中的一棟房屋

度過了聚焦自我

且與世界衝撞

的漫長的一天

現在髹上了夕陽的撫慰的暖光

世界終於融入了它睜大的眼球

鄉愁的紫茉莉

一路香到臨暗

呼喚我們回到兒時

吃母親煮的晚餐

因此我們也叫它「煮飯花」
                                                    



仲夏紫珠(杜虹花)

纍纍果實的濃濃絳紫










疾風中的鯽魚草







邂逅林間風中搖曳

的一串白蝴蝶蘭





家已在望

華燈初上

明月掩映一帶雲間

(20240720)

唉,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請告訴我妳是誰?妳在做什麼?

妳用妳的眼睛觀看世界的聲音嗎?

妳用妳的耳朵聆聽世界的容顏嗎?

妳用手指忙不迭地潑灑

一支絕美的瓶子裡的空無?

妳如何救我們的苦解我們的難如果

如果我們所在的南方其實並沒有妳?

其實並不存在的妳,請告訴我

如何在仇怨的世間觀想慈悲?

妳開示了什麼,難道不是學習妳

做一只瓶子的虛空召喚慈愛或什麼?

我的肉身,絕非瓶子或皮囊,

徹頭徹尾實心的悲喜嗔痴

妳又怎麼說……

唉,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20041001)

後記:2004年冬天一個很冷的日子,在作家、學者陳玉玲的紀念會上,我朗誦兩首詩,第二首是上面的〈唉,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第一首則是陳玉玲的〈沙發〉:

沙發 ◎陳玉玲

我決定不再思索

要不要離你而去,

不管我如何,反正你

總是毫不考慮

就讓那與日俱增的

體重,壓在我身上,

也從不低頭憐惜我

蹲得發痠的腿

不管如何纏綿

我決定不再愛你,

當你一面看電視

一面削水果,

冷不防將那把

鋒利的刀,

劃破我的處子之膜

戳入我的子宮

彷彿刺痛

當年共整家庭的承諾

雖然,我不會離開你

卻靜靜等待你的遺棄

我不再浪費愛情

就像你不再輕輕撫觸我

平整滑膩的肌膚

讚嘆我柔軟溫暖的乳房,

當你在我的地盤

擁抱其他女人,

在你背後的我

正計劃製造

一場心折骨驚的

大地震

我決定不再思索

要不要離你而去,

不管我如何,反正你

總是毫不考慮

就讓那與日俱增的

體重,壓在我身上,

也從不低頭憐惜我

蹲得發痠的腿

不管如何纏綿

我決定不再愛你,

當你一面看電視

一面削水果,

冷不防將那把

鋒利的刀,

劃破我的處子之膜

戳入我的子宮

彷彿刺痛

當年共整家庭的承諾

雖然,我不會離開你

卻靜靜等待你的遺棄

我不再浪費愛情

就像你不再輕輕撫觸我

平整滑膩的肌膚

讚嘆我柔軟溫暖的乳房,

當你在我的地盤

擁抱其他女人,

在你背後的我

正計劃製造

一場心折骨驚的

大地震

巴哈

回家後我放一張巴哈,靜靜

想像你們的炙熱的爭吵

妳跟那位家長會常委鄰居

妳的滿分丈夫跟妳。

那位嘟著嘴的四十歲男孩很憤恨:

「妳們為什麼不來找我們會長?

為什麼要去告局裡的科長?

還在學校門口發傳單!」

滿分丈夫很著急,而且自認世故

立刻加入唱卡農。

妳說話他們就會說更難聽的話

所以妳就回家把水開大大的洗碗筷。

我在深夜很安靜的巴哈和涼風中

想像妳洗碗筷,水聲淹沒妳的憤怒。

妳令我不禁發笑,掩蓋了巴哈,

而那一對四十歲男孩,更叫我哈哈哈哈⋯⋯

(註:此詩側寫我居住的社區主婦們在1990年代中期發起的社區運動。)

(19950726)

夢中自殺的女人

早上八點多的咖啡廳,不論坐落在哪條街,常常可以看到一群新老的退休者,顯然剛做過晨間運動,相招吃早餐聊天。這一天,我旁邊併桌坐著七、八位六十歲左右的女人,都穿著粉紅色上衣,顯然同屬某個晨間運動團體。我新愛上的花生火腿蛋帕尼尼遲遲不來,因為侍者得先伺候這一大群女人。我痴痴等著,不知即將等到的是一位天生的說故事好手。那是這桌對面第二個女人,她在我正要開始享受美食時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接下去,我屢屢暫停享受花生醬滲入撒上白芝麻的帕尼尼的美味,並且奮力偋拒這家咖啡廳放的我喜愛的音樂,以便努力聽清楚。

她夢見她打開一個皮箱,要找她以前穿的很美麗的洋裝──「我自己認為很美麗啦──」她笑笑解釋,其餘女人連聲嗯嗯表示了解。

「我以前在美國都穿很美麗的洋裝,回台灣後變成只穿套裝。我夢見我要找一件常穿的美麗的洋裝──就是回了到以前──可是都找不到。這時得到信息說公司倒了,關掉了──我就打開窗,跳下去──」

一陣驚呼。等回神過來,有人問:「你就──?」

「我就跳下去。公司倒了,什麼都沒有了──」帶著笑意的語氣和表情背後藏著夢中的驚訝和絕望。「窗外風很大,對著我吹──我就跳下去──就嚇醒了,想說:好在是作夢。」

「我夢見我自殺。」她對一桌詫懼的眼睛說明。然後,顯係為了轉折,她提起遇過的一起真實的自殺案。在她就讀的中學,一個女生告訴追求她的男生,她愛上另一個男生──其實她沒有,她只是想讓這個男生死心──男生就去上吊。他們學校有一棵非常美麗的樹,六十歲的老樹,是他們的校樹,男生就在樹上上吊。大家怪罪這棵老樹,爭論是不是要把它砍掉──後來就真的把它砍掉。

「我覺得這棵樹很無辜。」她用認真、強調的語氣下了個理性的結論,眾人受到了安撫,開始泛論自殺。一個說,某某名人的女兒最近也自殺。何必呢,課業壓力大?可以換一個系。另一個說,可能是那種家庭從小比較動盪。一種烙印化的語氣。可能出於反彈,夢中自殺的那位說她有另一次接觸死亡的經驗。

那是她去實習的第一天。她開車出門。路上的雪被來來往往的車子壓成了硬硬的冰,車子打滑,她本能地踩煞車,卻使車子原地打轉。後面上班的車陣耐心地等她穩下來。她讓車子順著坡路往前滑,看到一處建築工地便轉向那邊滑過去,讓車子撞上一面牆,希望藉此停住。她從車子裡爬出來,看到旁邊就是幾層樓深的大洞,嚇得全身發抖。人家問她要聯絡什麼人?她說教育局長。電話號碼?她不知道。這是她上班第一天,她要去做局長的intern。人家設法幫她連絡上了,不久來了局長的兩個助理,他們問她:車子還能發動嗎?她不知道,她一直在發抖,什麼也沒做。他們一看,整個車頭都凹下去了。她跟他們到了教育局,跟局長搭上直升機,飛了三個鐘頭的旅程去視察。三天之後回來,車子已經被拖吊處理掉了。

雪地開車應有什麼防護措施?在距離出事地點半個地球遠的亞熱帶,女人們很當真地討論正確的作法。她們的話題不打滑,在安全的軌道上轉來轉去,直到說故事高手接手,這次談的是她母親。母親九十歲了,還是很愛漂亮,非常在乎是不是變難看了。她年輕時很漂亮,也非常愛漂亮,化的是「三頓妝」,一大早起來就先化妝,上白粉,塗口紅,到要上市場買菜時又再補妝。她真的是很有禮貌。她總是教女兒:化妝是女人的禮貌。父親說:錢都被你化妝化掉了。

這個話題容易接,大家開始談化妝,話題不斷轉彎,過好一會轉回原點,說故事好手嘆道:好在是作夢!

好在什麼?她那麼確定嗎?──只見坐在她旁邊的那位轉頭打量她,問:摔得怎麼樣?──這時我注意到她手上貼了一塊白色紗布。她舉起這隻手,比一比腰側,說:可以感覺這一邊在痛。

她為什麼摔跤(或摔車,她提過她也騎摩托車,都騎90,她不喜歡50)?又為什麼作夢自殺?是因為曾經打滑跟死亡擦身而過,還是因為母親化三頓妝?

我起身如廁,回座時這群女人已經不見蹤影,頓覺恍如從聊齋回到人間。

(20120824)

神偶的真面目

踏著階梯從山丘上走下,轉過山腳,迎面一條僻巷,兩旁老舊矮房。遠遠看到有戶人家門檐上拉著鬆垮的白布橫幅,上書歪七扭八的紅字:「男女  剪髮 100元」。斜對面一間公寓式廟宇,正中央深處端坐一尊紫紅臉面的神,關公吧。隔數棟房屋歧出一條彎曲的長巷,巷口赫然拔起一尊龐大的黑面七爺,在曛暮中嚇人一跳。站住定睛察看,確定這個眼神炯炯、臂膀生風的龐然巨物不是自動的。肚子開了個長方形窄口,裡面依稀有眼耳口鼻。還有,底下分明是兩條細小的人腿在踏步。

這時聽見旁邊一個聲音──來自好小的一個男人──簡扼地說:不對,同手同腳。

七爺說,他抓不到。他邊走邊咕噥,意思大約是說走出去就會對了。教練踱到街的另一邊──街往這邊歪斜──說:不對,不對。他轉頭對我──這一刻我發現旁邊停放的黑色摩托車上坐著一個著黑恤黑短褲的小伙子──說:阿擱是同手同腳。說著搖了搖頭。

這時七爺往回走了。我注視著他,感覺有一股強大的離心力隨著他的每一個步伐將觀看的我重重往外側拖甩,因而意識到同手同腳有除了看起來好笑之外的麻煩。

教練說:安捏一下子就會流全身軀汗。

黑恤小伙子接口:手會被祂打得很痛。

教練走過去把七爺攔腰抱下,裏頭鑽出另一個小男人,立刻掀起身上的白恤搧風,露出圓胖肚子,顯係廉價便當吃多了。

這會換教練示範,踏標準的八字馬步。七爺的寬大的臂膀虎虎生風左右擺盪,前進,後退,轉圈。

受教的那位跟他交接的時候,一位路過的年老男人也走過來旁觀。他操外省口音,說:也可以跳舞!

教練正從神偶中鑽出,十分不屑的口氣:不可。不可。那是三太子。這七爺有五十多公斤重。

我沒頭沒腦脫口:喔,那麼重,要不然我也來跟你們學!

三個男人片晌呆掉了,神色、肢體、言語俱寂,提醒我關於女人不可做這不可做那的禁忌⋯⋯

終於,是黑恤小伙子先搭腔,對著神──不是我──說:正邊肩胛頭落去了,童軍繩要擱重綁。

神偶露出鬆脫的真面目,教練把祂平放在地上,彎腰拉起祂的一隻手,無暇理會我正跟他們大聲說拜拜。

(20120404)

奧菲莉亞的信託──致季儒

(Mariah Gale 飾演的奧菲莉亞,取自網站)

奧菲莉亞的信託

懸絲傀儡的信託

傷了已然瀕危的哈姆雷特

他對著簾幕的掄砍

難道是,難道是,誤判

而奧菲莉亞身上的歷歷割痕

又豈是,又豈僅僅

是誤傷,他傷

活嗎?不活嗎?

死死嵌在層疊森森的機關叢林

能算是活嗎?

踩著 死 得 卡 忒 言語的 節 奏

哈姆雷特遲疑且 不 曾 遲 疑

逐 一 揮 砍 每 一 根 懸 絲

直 到 最 後 一 根──

註:此詩,以及歌曲,嘗試詮釋莎士比亞悲劇《哈姆雷特》中奧菲莉亞與哈姆雷特的悽苦戀情。死得卡忒言語:stuccato speech,一種語言異常,字與字間常有停頓。

(20181212)

禿鷹和響尾蛇

禿鷹女神不殘忍

禿鷹女神不殘忍

她不殺戮

(也不理會誤解)

她專致於收集

和清理

清理死亡

回收生命

她以她的令人厭懼

具現著再生

(20190318)

黑響尾蛇的黑色眼珠滴溜溜轉著

黑響尾蛇的黑色眼珠滴溜溜轉著

埋在鼓脹的頰囊縫隙裡多麼鬼祟!

但你若以為黑響尾蛇用它看東西

你就活不過今天!

黑響尾蛇黑的也不是你以為的響尾

而是牠的舌頭──晶黑的──

在沙漠的熱氣中森森然

豎立──叉岔──戰慄──

記住,看著你的是這複視的舌頭──

它越過棍棒穿過衣服

找到甜美多汁的你的肉──

冷不防──那終極的相會──

在你會意過來之前──

(20091106)

歷練之後的沉著:讀歐陽修「玉樓春」

王國維特別欣賞歐陽修的「玉樓春」,說它「於豪放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這樣的評語很清楚,很簡單,有說等於沒說,因為大家都會同意,卻不見得了解。讀者想知道的,它偏偏不說,這就是中國古典文學批評好玩的地方。而事實上,我們有必要對於「玉樓春」的「沉著」作較深度的理解,否則,事實證明,光是王國維式的極簡主義賞析,並無助於使讀者在面對人生時,真正能有多一分的沉著。

「玉樓春」共有八句,結構單純,整首詞如下: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換新闕,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東風容易別。


這是一首寫離情的詞,但是,擅長寫男女私情的歐陽修,於此詩中發現他自己超越了特定經驗,而置身於一種心靈通相中。傷春、惜春與其說是「此恨不關風與月」,或是跟特定的刻骨銘心的情愛關係無關,毋寧說它是一種隱喻,愛情的隱喻。

愛到深處,人們會發現,那裡頭有著一種無以言說的痛苦。這痛苦的本質在於,首先,完美的愛情境界非常短暫,難以長久維持。其次,我們無法不發現,寄望於愛情中找到滿足的我們,於實際愛情關係中得到的最深且佔最久時間的經驗,是跟滿足玩捉迷藏,而它是那麼難以捉摸。以致漸漸地,我們會開始問,我到底想要什麼?而我所愛的你又是什麼樣的人?你能保證能使我滿足嗎?而你又有何求於我?

這樣的經驗或狀況累積多了,我們會逐漸了悟,原來問題癥結不在於特定的對象或情境,而是我們的心靈本身──心靈在本質上就是無法長久處於穩定感覺滿足的狀態的。在這之後,一般人會步上材米油鹽、養兒育女的單調、無感卻實際的人生常態。但是詩人不同,她/他執著於追求心靈的至福,並因此而一再經驗著劇烈的痛苦,由於她/他的心靈沒有裹上一層硬繭。

是這樣的詩人,在發現「此恨無關風與月」時,會連帶發現「人生自是有情痴」。原來,情痴,或對於心靈悸動的熱切期盼,與其對象是可分割的兩碼子事!在這一刻,因情痴而來的恨,由於被意識到「無關風與月」,遂達於絕對的境界。

面對著臻於絕對境界的恨,詩人的處理方式不是棄絕紅塵,而是相反的,「看盡洛城花」,讓自己遍歷美的種種面貌,並且透過一次次的美與愛經驗,將無以滿足之恨錘鍊為一種可以入詩的、恆常化的美感經驗,於是乎「始共東風容易別」。「別春」的經驗與其說是外在的,毋寧說是內在的;它是一個巧妙的象喻,強有力地詮釋滿足狀態之無以持久,以及滿足對象的週而復始,失而復得,正像春天,年年絕情別離,而又年年多情到訪。這一切,只因慾望的多變與堅韌!

有了這一層領悟,詩人得以保持敏銳易感,而又不致淪入可怕的絕望深淵。就是這樣的心靈折騰與轉化,贏得王國維讚嘆:「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黑蛾之歌

這是一隻飛蛾在撲燈

不   這蛾

拍著的翅膀是鉛做的

不   這燈

放射著不斷崩塌的黑暗

不   實情是   這蛾

剪了兩塊崩塌的黑暗

裁成兩片翅膀

冉冉而   游

空氣因而色澤變深一些

質地變稠一些   彷彿可觸

摸   又彷彿不可

一種類液態   滉漾著

不可思議的

深邃的   平和

(20180812; 20220930)